1972年12月8日,陰歷十一月初三,我中考。這是全國中斷了6年的中考,這是次年又中斷,直到1977年才恢復的中考,這是踩著大雪、步行3個多小才趕上的中考,這次中考,使我有幸進了車軸山這所百年名校讀高中。
讓我體會到國家政策至關個人命運的,是這次中考;讓我體會到世間冷暖左右人生軌跡的,是這次中考!
一、歷史誤區,推薦上學的名單里沒有我
故事要從早些時候講起。
“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著名的“五七”指示,一夜之間,在全國貫徹得義無反顧,小學讀五年,初中、高中各讀兩年;春季始業。這是1966年開始的,我小學二年級。從這年開始,我就沒有了考試的記憶,到年底了,就升一個年級,以此類推,如同現在電腦的自動生成功能一樣。記憶最多的,是上課之外,和小朋友們一起走門入戶砸撣瓶摔鏡子,破四舊;由老師帶著去地里撿麥穗、拾玉米,學農;四處找煤渣,砸成高粱米大小的顆粒,拌上六六粉(一種農藥),叫顆粒劑,灑在每棵長著的玉米葉中,支援生產隊,治蟲害;寫批判稿,到大隊部小隊部,參加批斗地、富、反、壞四類分子大會;當然,拾柴撿糞割草放羊趕集上店,分擔家里的苦日子,彈玻璃球刻影人打毛片掏鳥窩抓魚拿蟈蟈,少年童趣,也必不可少。每天忙碌,每天亢奮,有時也因大人的唉聲嘆氣而心悸一時,但很快就忘掉了。
就這樣,挨到了1972年,年底,我初中畢業,該升高中了。這就不是誰都可以自動生成人的事了,要大隊推薦。不管學習優劣,大隊推薦了,才有資格;不推薦,想去沒門兒。當然,死活不愿再上學的,家里拿孩子沒辦法,不去了;家里急需勞力,不讓孩子再上的,不去了;窮的沒輛自行車跑家,又住不起學校,也去不了。七折八扣,每年能夠上高中的,不過一半。
我是極想上高中的。家里有輛破自行車,可以跑家;或,每月換30斤糧票,也聊可維持溫飽,住校;特別的,照每年的推薦標準,我也應榜上有名。父母盼望我上高中,我也做好了上高中的一切打算。
但我沒能去成,大隊沒有推薦我,全班20多個學生,沒被推薦的,只有我一人,我,被取消了上高中的資格,希望化成泡影。去找去問,無濟于事。理由:父親是“歷史反革命”,我是特務崽子,這樣的后代,文化多,壞事干得越多!
那年我14歲,個頭很小,班主任(我的語文老師,本家大哥)是撫著我的頭通知我的,眼里轉著淚珠!我腦袋嗡的一下,撒腿就跑回家,一頭扎進父親的懷里,哇哇大哭。
父親用襖袖給我擦著眼淚,眼睛望著天空。足有5分鐘的光景,我耳旁聽到父親的聲音“你這么小,干什么呢!等,等一年,復課,明年再看!”他的聲音有憤恨,有愧疚,有無奈,也有渺茫的信心!
父親知道,大隊推薦,誰當家,大隊書記,現在的大隊書記,是父親的學生,小學跟著父親上了四年。按村里排行,我也叫大哥(十輩之前,可能也是一個老太爺)。他上小學時,在課堂上扔泥球,照小鏡,調皮搗蛋,學習不好,為了讓他集中精神聽講,父親經常提問他,批評他。他誤解了父親,他要享受一下擺弄老師的滋味。
政治運動成全了他,左的思潮給了他機會。大了,他當了兵。復員后,陰差陽錯,他當了村里的書記,在村里吆五喝六,不可一世。我們20多個學生,上高中的生殺大權,就握在他一個人手里。我第一次領教了權力的作用,嘗到了挫折的滋味,也知道了什么叫胡作非為、黑白顛倒!
二、回黃轉綠,我獲得了參加考試的資格
初中,我就多上了一年。應了那句老話:事緩則圓,就在這一年里,天地發生了變化,鄧小平復出,開始了一系列整頓,其中基礎教育,初中升高中,由單一的推薦,改為考試和推薦相結合,先推薦后考試,推薦時,要參考學生平時的學習成績和學習態度,實際上,強調了成績的重要。中考的暗夜,露出了一線曙光。
讓我心里竊喜的,還有大隊書記換了,換成我另一個本家大哥,這位大哥,以辦事公平、人品正派,被鄉親們稱道。巧的是,我的班主任大哥的父親,我叫大伯,是新任書記的叔叔,兩位大哥,是沒出五服的本家兄弟。我的這位大伯,和父親曾是同行,倆人幾十年友好,無話不談,當時在郊區某小學當校長,只要周日回家,十之八九來我家,和父親喝茶吸煙聊天,寒暑假,幾乎天天泡在我家。
父輩們走得近,我們心情自然不遠,兩位大哥,都視我為親第,我對他們,也當親哥。
事情的成功,緣于天造地設的多種因素,所謂天時地利人和。記得一天晚上,大伯又來我到家,笑得絡腮胡子都放起光芒,撫著我的肩膀和父親說,和他大哥(新任書記)說好了,先把老四(我排行第四,長輩和兄長平時都叫我老四)推薦上去,考好了,還能不叫去!
父親臉上綻放出少見的笑容,深情地目光駐留在我的身上。我拿過炕上的旱煙盒,給大伯利索地卷了支“錐子棒”,點著。這是我當時唯一能夠表達感恩的舉動,感謝我的大伯!
那束火光,現在還亮在我的心里。
后來媽媽告訴我,換了大隊書記的當天,父親就找到大伯,求他幫忙,和他侄子好好說說,無論如何把我推薦上去!
學校師生,早就沸騰了,一切給中考讓步。老師們,開始給我們補課,語文數學物理化學都補,白天補了,晚上補,三個100度的燈泡,懸掛在磚石結構的平房里,老師們輪流著上課。(這里說句題外的話,我的近視眼,就是這次補課發現的,晚上補課,我坐在頭排,仍看不見老師的板書,而我后邊的同學都在刷刷地記著筆記。)玻璃窗戶,破碎的不少,好多是用舊報紙糊上去的,時值深冬,寒風陣陣,不停地敲打在窗戶上,發出嘩啦啦的響聲。班主任老師,我的大哥,用舊報紙,把窗戶糊了又糊,屋里都暗了;每天第一個來到學校,捅好掃地風(磚泥砌的火爐子),給我們燒水,有時從家里拿來幾塊紅薯,烤熟給我們分著吃,滿屋的香甜氣息。考前的頭天晚上,老師又特意把我們叫到學校,敲定了出發時間、地點、注意事項,苦口婆心,浸透愛心。
一切順利都在向我招手,天氣雖然很冷,但我心里暖暖的。我似乎首次體會到親情的力量,鄉情的力量,體會到被幫助的快樂!我感覺陽光每天燦爛,好像已經登上了車軸山頂,親手觸摸到無梁閣、文昌閣和藥師靈塔;好像已經出入在半山腰那個圖書館里,那是一座歐式建筑,富豪大氣,里面有許多古今名著,我可以隨便瀏覽。
三、暴雪突襲,考試如期舉行
讓我鐫刻在心底、永生難以忘懷的,還是中考那天的大雪。以前沒遇到過,那天以后到現在的半個世紀里,也沒遇到過。頭天晚上8點從學校回來,還沒見雪花,它是在夜間悄悄來臨的,不聲不響,卻鋪天蓋地。
頭一天,父親把自行車檢查修理,車鏈子上了機油,放到堂屋;媽媽早把炕頭燒熱了,找出兩個雞蛋放在柜上。
我感受到父母厚望和對這次考試的珍惜,肩上沉甸甸的。我躊躇滿志地進入了夢鄉,睡得特別香!沉睡中,感覺媽媽給我掖被子,幾次。
“呯、呯、呯!”急促而響亮的敲門聲,把全家都驚醒了。“老四、老四下大雪了,快起來!”院里的二門外傳來聲音,還是急促的。
聲音是班任大哥的。這時,柜上的老座鐘正好敲了三下。忙亂中,我跟著父親來到堂屋,腳下咯吱咯吱響,開燈,地下一層雪,一股涼氣竄進懷里,幾片雪花沖在臉上,好半天才打開房門,眼前一片雪的世界。
我就往外邁,想去開二門,但一個踉蹌,跌倒在雪地,雪太厚了,一腳踩不到底。
大哥說,不用開門,3點半,北學校(村里學校在莊北)門口集合。
蔥花炒玉米面饃饃、面條湯、兩個煮雞蛋,吃得特別飽——這是我平時很難吃到的早餐;一雙舊條絨棉鞋,系緊鞋帶,父親找來兩條麻繩,挷緊我的褲腿,戴上家里僅有的一個破栽絨帽子(平時是父親戴),暖和——平時出門沒這樣的待遇。
車子是沒法騎了。背上書包,就往外走,邁出第一步,我感覺這無疑是一次艱難的出行了,掉到泥淖里一樣,不能像平時那樣抬腳落步,每走一步,都要把腳高高地抬起,抬到大腿和小腿成個銳角,再放下腳。前進的過程,就是兩腿來回地進行銳角、平角轉換的過程,每腳下去,都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雪還在下,蓋嚴了房頂,蓋嚴了大地。風不住地刮來,夾帶著雪花,打在身上,打在臉上,貓抓一樣的疼痛。
到學校門口集合的是七個學生,班任大哥正在那兒前后張羅著,沒見別的老師。他呼出一團團熱氣,眉毛被染成白色。我們村是個大村,有五條大街,我們七個人,分布在村里的五條街上。他不到一點就起來了,為了叫醒我們,他踩著沒膝深的大雪,已經走了五條街,二三里路了。他是怎么知道下雪,起那么早招呼我們呢?沒有他的及時醒來,這次考試一定功敗垂成!老師啊!
如同一支執行特殊任務的小分隊,我們七個人,在老師的帶領下,踩著大雪,頂著寒風,向北,向車軸山中學前進了!一種莊嚴神圣之感在心頭升起!
太早了,四周白茫茫一片,沒有一點亮光,不斷出現在眼前的稀稀拉拉的幾棵樹,告訴我們北去的路。我們相互招呼著,傾著身子,錯落散亂地向前嚅動著,黑影幢幢,如同幾個雪夜里的幽靈,身后留下一個個黑黝黝的雪洞,怪瘆人的。
每個人都喘著粗氣,一團團白霧從每個人口中噴吐眷,帽子四周、露出的頭發、眉毛,全白了。開始的時候,渾身被寒風打透了,背著涼冰一樣,但走出三四里地,就開始出汗了,過了老莊子距車軸山還有一半的樣子,我的后背就濕透了,雙腳越發沉重,感覺棉鞋的外邊,裹著一層冰,灌了鉛一樣,總有一股往后拽的力量。不時有人跌倒,吭吭哧哧,爬起來再走;也有人掉進路旁的溝里,腰深的大雪,大家一同拽上來。老師給我們不斷鼓著勁。沒有人埋怨,沒有人掉隊。特殊時刻,一種超常的力量,支撐在我們的雙腿上。
天蒙蒙亮的時候,我們到了車軸山中學,12華里的路程,我們走了3個半小時.四棵粗大的槐樹枝椏上掛滿了雪,顫巍巍的,甬路上雪薄了很多。幾個老師和學生帶領我們向東邊的教室走去。
抖抖身上的雪,跺跺腳上的冰,我們進入了考場。考場很寬敞,墻上掛著馬恩列斯毛五位偉人的畫像,后黑板上貼著學生們的學習心得;單人桌椅,干凈結實,是我們從未見過的。
八點整,一陣清脆的電鈴聲響徹了校園,考試開始了。展開試卷,心里一陣咚咚,跳得厲害,好半天才平靜下來,拿起筆,才知道手并不好使,已經凍劇了,揉搓了好一陣,才好。
好在考題似曾相識,答得順利。心里放松了許多,這才覺得雙腳一陣陣疼痛,往下一看,啊,一攤水,已經流向了過道,雙腳如同泡在水里。條絨棉鞋早就濕透凍成了冰坨,雙腳失去知覺,教室暖和,逐漸融化成水了。
共考了兩張卷子,語文一張,數理化一張,上午就結束了。
這就是1972年的中考,帶有時代印記的一場空前絕后的中考。那年,車軸山招了八個班(體育、文藝班各一)。按班委會、團支部每班八個學生干部算,全校有64個班干部,而非團員班干部只有兩人,我算一個,四班還一個,記得叫李小康。據說,是因為我們兩個成績較好。
我以后的人生道路證明,這次中考,改變了我的命運!
順便交待一下,父親教過的那個大隊書記,我上高中后,就死了,不到44歲,吐血,老婆改嫁了,一個兒子,不知漂泊在何方;推薦我考試的大隊書記,健在,80多了,身體棒棒的;把我們一個個叫醒、一直送我們到校考試的班主任老師,今年去世的,95歲。
2022.9.22
那年,我中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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