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各地各鄉風,方言自不同。在我的老家舟浦,人們稱方言為“土話。”
千萬別以為土話就一定很土,沒有文化。一方水土養一方土話。比如說舟浦,雖然水清瘦,土貧瘠,但它的土話卻很有文化。舟浦人稱“糊涂”為“模糊天氣”,稱游手好閑者為“閑人”,聽上去就顯得很形象,很文雅。
如果說,一個家庭,是一棵樹,那么一個村莊,便是一片森林了。有道是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舟浦是個人丁逾千的古村落,是一片老樹林了,自然也就難免會長出幾棵歪脖子樹來。
十八歲之前,我一直生活在舟浦。那時候的村莊盡管貧窮,卻也“閑人輩出”。其中名聲最大的有三個,分別是石門臺的“秧地鴨”、四面屋的“百鳥腔”和三退屋的“滿天星”。若問三人之中誰是老三?滿天星啊。
今天,我就向列位聊聊滿天星的那點事,因為他是我表叔,我想他了。
二
滿天星真名王克新,乳名碎囡,是我父親的姨表弟。我叫他碎囡表叔。
碎囡表叔的相貌長得煞是怪異,獐頭鼠目,矮小削瘦,一臉麻子,唇上飄著兩抹狗油答胡,其猥瑣程度令水滸里的“白日鼠”都相形見絀。他身上最具標志性的特征,就是那一臉赤色的密密麻麻的麻丼。好在舟浦人格調高雅,給他取了個充滿詩意的綽號,叫“滿天星”。他的星星,不是白星星,也不是藍星星,而是滿天的紅星星、紫星星,全鑲嵌到他的臉上去了。
記得兒時初見他,我哭了。我是被他嚇哭的。他要抱我。我不讓。他非要抱,我就“哇哇”地哭了。我的媽耶!這是從哪蹦出來的妖怪?那一臉的麻子是被針扎出來的嗎?臉上被扎了那么多針該有多痛?他吹著胡子做著鬼臉舉著紙糖,哄我:“來來來,讓表叔抱一抱,表叔抱你去做新郎官。”我更急了,跺著腳哭喊道:“不要嘛,我不要嘛!”他把紙糖塞進我手里,佯做生氣地白了我一眼,那樣子,像是被挨了一掃帚的老鼠精一樣,綠豆眼里直冒寒光,煞是瘆人。
他走了,我仍在哭。
母親說:“碎囡表叔本來也是長得很俊,只因他小時候老不聽話,是個濫哭貓,你姨婆就用針把他戳成一個麻臉人了。”
我聽了,哭聲嘎然而止。我怕被針扎,怕自己會變成一個丑麻子。長大后,我才知道,這是母親在唬我。小時候,我特會哭,一天到晚,除了吃飯,我基本上都在哭,就算是不痛不癢不冷不熱的,我也要嗡嗡嗡地哭上幾聲,蜜蜂一樣,母親煩我。
閑人,不比常人,而是一種特殊的人。
碎囡表叔是姨婆的小兒子,從小天賦異稟,成名出道甚早。據說是八歲那年,他把一撮砒霜當作糖霜誤食了,結果生了一場大病。萬幸的是小命保住了,不幸的是原本俊俏的臉龐再也不光滑了,變成了一個麻臉人。十九歲那年,他犯了個天大的錯。姨婆的手腕上套有一只祖傳的銀手鐲。一夜他竟趁著姨婆熟睡之際將手鐲順走賣了,拎回個豬頭煮了配酒。姨婆戳著他的鼻尖大罵:“你咋不把我的腦袋割下來煮了當酒配,那豈不是更方便!”
不久,姨婆就邁著小腳到西天找姨公去了。于是,他便徹底淪為了一個閑人。
三
人人都說碎囡表叔是村里的三大閑人之一,可我總是覺得名不符其實。
凡是閑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游手好閑,好吃懶做,好酒好色,晝夜顛倒,不務正業,有的甚至專干壞事。像舟浦的頭號閑人秧地鴨,白天似死鬼,窩在黑屋里醉生夢死,一到夜里,就還魂成一個活鬼,老是出沒于寡婦的墻頭和鄉親們的欄頭。他主宰著村莊的黑夜,也主宰著全村的雞狗兔鴨……
碎囡表叔跟其他閑人不一樣。他雖然也好色,經常到那些男人不在家的女人家里去串門,說些“耳頭挾辣”的話,但他有分寸,奉行的是“君子動口不動手”、“兔子不吃窩邊草”。不像百鳥腔,敢去與大隊長老威頭的侄媳深度交往,被人拖到供銷社門口,脖子上掛著一雙破鞋子,站在柴油桶上倒了八輩子的霉。碎囡表叔也好酒,但他很會節制,平生僅醉過一次,奉行的是“君子好酒,微醺為止”。不像住在他旁邊的那個“半桶王”,每喝必醉,醉了就到豬圈里睡覺,誤把母豬當婆娘,嚷嚷著:“你的衣裳是雙排紐的嗎?我咋解不開呢?”
再者,他好吃,但絕不懶做,是一個勤力的人呢。他是一個半勞力,挑不了大梁,干不了重活,到生產隊勞動一天只能賺七個工分。然而,他經常去幫人打散工,而且是專給那些沒勞力的女人家幫工。比如插秧啦,掘園啦,除草啦,割稻啦。他不要工錢,沒有任何報酬,只要人家給碗白米飯,再燙壺老酒,便招之即來,從不推托。當然,有一個前提,就是酒至微醺時,得允許他在酒桌上說一些帶顏色的活,而且女主人不許生氣,否則,就是天王老子來請,也不買賬。
碎囡表叔有一個特長,會抬棺材。那時候,火化尚未施行,農村流行土葬。人死后,尸體得裝在棺材里,出殯時由人抬著上墳山。這活計,常人往往都會有所顧忌,他卻樂此不疲。但凡村里有人去世了,他必定是當仁不讓地抬棺人選。說來也可憐,他之所以去抬棺材,圖的就是為了吃一頓好酒好菜。人以食為天,食以酒肉為貴,他的初衷我理解。
那年,我大公死了。出殯那日,我提著水壺走在隊伍的前面負責“灑水”開路。大公的墳墓在墳頭崗,中途要經過一條叫龍井坑的小溪。過溪那地兒有點險,處在上下兩個水潭交界的當中,沒有橋,僅在水面上墊幾塊巖石供人行走。我過了小溪回頭望,便見碎囡表叔抬著棺材過溪了。一具棺材兩條杠,四個人抬,前后各兩人。他個子小,抬前頭。但見他,肩上壓著棺材杠,手里戳著棒槌兒,雙腳打著顫,氣喘吁吁地,滿頭大汗,麻子擠攏一起,如一塊還在冒煙的火山巖堆在臉上,是噴發的前兆。
望著他十分吃力的樣子,我滿是同情。大公的棺材非同一般,是用楠木做的,很沉;大公長得魁梧高大,人稱“老長頭”,那么重,碎囡表叔抬得動嗎?殊不知,就在我這樣想的時候,碎囡表叔的心里也正在打鼓。昨晚,他喝醉了,平生唯一的一次。他幫阿抖嬸插了一日的田,完工后阿抖嬸請他喝酒。席間,他吃了半只雞,話語也就葷了起來,說:“阿抖嫂,你的田真肥,你的田真好插。”阿抖嬸紅了臉,眼睛溢滿了水,笑道:“既然是好田,你平時干嘛不來呢?”他聽了,酒意便濃了起來,未幾就喝高了,抬棺時仍處在昨夜的殘醉之中呢。恍惚間,他突然踉蹌了一下,人便掉入了水潭里去了。幸好在邊上扶棺的大圓叔身手敏捷,一手把住了棺材杠,自個頂上,才讓躺在棺材里的大公逃過一劫。不然的話,一心想著要到極樂世界與佛一起生活的大公,就要先到閻羅王那報到了。
此后,碎囡表叔就再也沒有醉過。他雖然是個閑人,卻是一個有操守的人。
四
碎囡表叔打了一輩子的光棍,膝下無兒無女。年老了,被政府列為低保,自是吃喝無憂。前些年,三退屋毀于火災,我勸他搬到福利院里住,他不同意,在自家的老屋基上搭了一間矮屋,直至老去。
他享年八十七歲,比我父親還長命。出殯的那天,我趕到舟浦為他送行。想當年,他用瘦弱的肩膀,幫別人抬了一輩子的棺材,想不到,到他自己死了的時候,村子再也沒有抬棺材的人了。他的靈魂,被放在一個小小的匣子里,由他的侄兒端著。為他送行的人不多,僅三五十人,卻也是一路的鞭炮土銃炸得震天響,有嗩吶“嗚嗚呀呀”地送他至墳頭。
路上,我在反復思考一個問題:碎囡表叔算是一個真正的閑人嗎?沒有答案。因為,說他是,好像又不是,他一生真的沒閑過;說他不是,好像又是,他一生也真的沒有干成一件正事大事。我想,他應該是一種處于閑人與常人之間的人,這種人,就叫怪人。
給碎囡表叔寫故事,我想到了《巴黎圣母院》里的那個敲鐘人。他比碎囡表叔還“閑人”,簡直就是一個木偶。但他是一個具有情感的人。他讓人流淚了,他最終愿意陪伴著那個死去的吉普賽姑娘,了卻他早已冰冷的心。碎囡表叔陪伴了多少死去的人,莫不是他也在以自己的方式陪伴那些走失的靈魂?
猛然想起,據村人們說,就在碎囡表叔去世的當夜,舟浦上空突然飛過了一顆流星,白閃閃的,像一縷燃燒的火焰,幾乎把舟浦的夜色都照亮了。于是我又想,碎囡表叔的前世也許是天上的一顆星,他的今生,或許就是由當年那個在黃泥岡、往酒壇子里投放蒙汗藥的地耗星轉世的呢。
碎囡表叔去了那個世界,也算是地下的閑人了,可他把酒戒了。我不知他能不能適應,想在清明節送點酒和菜,他一旦喝上了,又怕干不了正事。我牽掛他。
閑人表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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