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他扯謊!非講不欠我的錢,明明還欠兩千七百多啊!我有證人的。我討了六年,討他罵,討他打……”
他聲音大,語速又快,像一梭梭呼嘯而來的子彈。他說他叫光宗,光宗耀祖的光宗,過去四處幫人放鴨子,經常路過牌樓,熟悉我父親,“你老子是個能人唉!那么大一個窯場,十幾個人都忙不過來,我還去打過零工……”我有些疑惑——父親辦窯場是很久遠的往事了,遠到已經沒人再提,遠到我只剩下一些模糊的記憶。
“老爺,派出所給我電話了,要我去錄口供。他欠我的錢,我還不能討啊?天下哪有這個道理呢!”
“老爺,派出所把我燒鍋的拷走了,打也不打,問也不問,就那么銬著,拷到半夜才放來家,屎尿都在褲襠里,臭子不能聞。”
“老爺,他一大早就來堵我的門,說我壞他名譽。我燒鍋地跪下來磕頭,是真磕頭唉,許多人望子,都不照!難不成要把我逼死啊?”
……
三天時間,他給我打了十一個電話,在家門口打,在田畈里打,在稻場上打。他翻來覆去地訴苦,低聲下氣地,求我幫他追討十幾年前的一筆欠賬,如今,對方不僅賴賬,還電話威脅,上門恫嚇……我含糊其辭地應著,這樣的事情,其實我幫不上忙。鄉村社會有自己的運轉法則,兩個人一旦鬧僵,往往就是死結,沒有鄉村生活經驗的人,是很難解開的。
作為一種職業,“放鴨人”曾短暫興盛于20世紀80年代。和逐花而居的養蜂人一樣,放鴨人每年也有大半年時間流浪在外,從暮春到初冬,出發時春風滿面,歸來時滿面塵霜。民諺說:“世間三樣苦,打鐵撐船磨豆腐”,打鐵撐船磨豆腐我都見過,都是苦力活,放鴨不需要這樣的苦力,只是常年居無定所,風餐露宿,其苦異于常人。
我見過不少放鴨人,一張張飽經滄桑的臉,卑微的笑容,水波一樣漾滿每一道皺褶。我記得他們在白蕩湖上奮力撐篙的樣子,叼著煙,憋著氣,手臂上青筋鼓脹。記得他們在灘涂上套著大水衩,一只腳吃力地抽出來,另一只腳吃力地踩下去,放開喉嚨喊,“唷—哦———,唷—哦——”,短一聲,長一聲,四散開來的鴨子張開翅膀,嘎嘎嘎,嘎嘎嘎,一路跌跌撞撞……鐵打的營盤流水地放鴨人,我無法確認誰是“光宗”。光宗開口閉口喊我“老爺”——老小老小,“老爺”其實是“小爺”的意思——在父親窯場干過活的人最起碼也有六十歲了,他如此低三下四,讓我惴惴不安。那個黃昏,當又一次接到他的電話時,我只好實話實說,表示自己幫不上忙,“哦……哦……那怎么辦啊?老爺,那怎么辦啊?……”他的聲音漸漸弱下去,最后成了低低的啜泣,若有若無,像晦暗的山林慢慢墜落一粒水滴。我不知所措,這樣的啜泣,我只在葬禮上聽到過,太揪心了!深重的絕望撲面而來,令我幾近窒息。
大約三分鐘之后,他終于緩了過來,響亮地擤著鼻涕,接著是“嘟”的一聲,電話斷了。那一刻我很后悔,我應該給他指一條路的,至少讓他葆有一線希望。他不識字,不會發短信,沒有QQ,沒有微信,閉塞而卑微的生活,匍匐在塵埃里。面對滾滾而來的世俗力量,他束手無策,又孤立無援,像一個被母親拋棄在鬧市里的孩子。他在即將溺水的時刻抓住了一根稻草,但這根稻草只是打了個漩渦,便掙脫了,又順流而下。
他是高還是矮,是胖還是瘦?這個我沒有任何印象,或許也從未見過的老人,將如何面對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一切?他無助的啜泣讓我相信,如果沒有援手,他日后的處境將會異常艱難。
在他眼里,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我不知道。
2014年初夏,我在北京出差,約好某天下午和雙強見見面。雙強小我十歲,大學畢業之后闖蕩北京,是迄今為止第一個在首都工作的牌樓人,“上下班都要經過天安門”“一個月工資一兩萬”“經常坐飛機,四處跑”……牌樓人津津樂道。人不可貌相,“雙強”諧音“雙搶”,那個“雙搶時掉在稻田里的貓一樣大的孩子”已經出息了!那天下午,當我興沖沖趕到那幢菱形的寫字樓,雙強忽然發來短信說,“老爺,我臨時要出去一趟,對不起啊!”我回復說,“皇城根下,居大不易!你忙你的,我沒什么事,等你下班。”下班時間尚早,我在大柵欄周邊閑逛,直到暮色四合,四面八方的人流潮水一樣涌進大柵欄。我有些焦慮,忍不住撥通了他的電話,“我還在外面,一時半會還結束不了。老爺,要不我們下一次……”我雖然有些失望,但也只能提醒他注意勞逸結合,不要過分透支身體,他在電話里連聲稱謝,一再表示“下一次”。
誰能想到呢?就在我不知何去何從,沮喪地走向地鐵站時,忽然看到了雙強!他左顧右盼著走出那幢菱形的寫字樓,又左顧右盼著穿過馬路,最后一滴水一樣,急匆匆地,在夜色里消失了。
他矮而瘦,小碎步,大幅度甩手,從背后看,像一只逃跑的猿猴。
我愣住了!原來,他并不是忙,而是不想見我,又不便直說,盡管我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面了。他是怕我找他辦事,還是準備和過去徹底告別,從牌樓連根拔起呢?
沒有人能從牌樓連根拔起。墳山岑寂,祖宗牌位還在廢棄的老屋里,這是誰也不能丟,不敢丟,也丟不掉的。臘月里,遠走他鄉的人總會背著大包,拎著小包,風塵仆仆地趕回來,一手推開蛛網密結的木門,一腳踏進黃葉漫卷的院子。歲月走失了,老井還在,歸鄉的人掀起厚重的井蓋,提水(冰涼徹骨的井水),生火(溫暖的火焰,綢布一般慢慢騰起來),刷鍋(鍋底長滿了一層厚厚的鐵銹),洗碗(粗糲的藍邊碗,釉面宛如屋頂上的月光),擦桌子(幾寸厚的灰塵)……熱騰騰的生活撲面而來,一年的疲倦忽然消失了,歸鄉的人慢慢淌下了熱。
父親經常告誡我說,“打斷骨頭連著筋,別忘了你是牌樓人。”牌樓埋著我的胞衣,我怎么會忘呢?我在牌樓生活了十九年,這粗茶淡飯的十九年鑄就了我生命的底色,永生不會磨滅。漂泊多年,我時常想起白蕩湖,雨天白浪洶涌,晴天碧波蕩漾,長長的堤岸像一把彎弓,健壯的水牯搖著粗黑的尾巴,埋著頭,呼呲呼呲地啃草。時常想起水草豐茂的小圩,蔓生的雞頭米、軟糯的野菱角,這兒時的恩物,味蕾上的鄉愁,如今已是珍饈。溝渠里的綠菖蒲劍一樣挺立,紅蜻蜓張開透明的翅膀,鼓突的眼珠滴溜溜轉,像一個初次登臺緊張到忘詞的歌女。時常想起碧綠的田疇,雨煙濛濛,秧田里的白鷺拎著長長的小腳,機警地覓食,鄉村教師一樣優雅地散步。時常想起那些幽涼的夜晚,蒼穹深遠,星落滿身,蛙鼓聲聲里,失眠的螢火蟲捧著小小的燈盞,在田疇里四處漫游……誰能決然地拋棄自己的籍貫,斬斷和家鄉之間的一切聯系呢?我做不到,也無法想象。
那一次,我在北京待了十一天,一直沒有見到雙強,他也沒有給我打電話。
如今,幾年過去了,雙強成了一只越飛越遠的風箏,慢慢淡出了親友們的視線。沒有人再議論他光鮮的工作和體面的收入,那個“雙搶時掉在稻田里的貓一樣的孩子”,以一種近乎決絕的方式拋棄了家鄉。流動的鄉村自有其倫理,雙強突破了牌樓人的倫理底線,是可忍孰不可忍?可憐他年邁的雙親,泄氣的皮球一樣迅速癟了下去。
雙強母親個子矮,脾氣好,總是笑瞇瞇的。她很會做菜,經常掌勺村里的紅白喜事。我吃過她做的麻婆豆腐,香噴噴的,真下飯!雙強父親是個熱心人,農閑時,常看到他蹲在屋檐下,戴著一副斷腿的黑框眼鏡,埋著頭,義務幫鄉親們補鍋,修傘,磨剪子。他是鄉村社會傳統意義上的“能人”,日常生活所需的小修小補,很少有他不會的。孩童時代,我喜歡蹲在他旁邊,一面看他勞作,一面纏著他說“女鬼”。他說故事的能力不輸鼓書藝人,一到緊張處,慢慢站起來,瞪大眼睛,雙手握拳,仿佛真有一個女鬼站在他前面,片刻之后,又“噗呲”一聲笑了,松開拳頭,松松垮垮地蹲下去……他是牌樓為數不多的幾個“進房人”之一,村里無論誰老了,入殮,舉棺,安葬,燒靈屋,這些必不可少的儀式,他從不缺席。雙強一去不返之后,他漸漸冷了下來,總是懶洋洋的,一副大病初愈的樣子。晚年他愈發深居簡出,既不再幫人修補,也不再替人進房,拋頭露面的,是他白發蒼蒼的老妻——這個忍辱負重的老人是牌樓最長壽的老人之一,之前,她從未在鄉親們面前夸耀過兒子,之后,她也沒有數落過兒子半句不是。
他的晚年,和我父親的晚年大體相似。在牌樓人眼里,我和雙強一樣忘恩負義,只不過我從未失聯,清明和冬至這兩個重要的日子,我總是風雨無阻,回牌樓祭祀。祭祀既是生死之間的一種儀式,也是血脈源流的一種維系。人生多寒露,我們要知道自己從何處來、往何處去。
這些年,拐彎抹角找我辦事的老家人,一直沒有斷過,一開始是上大學,找工作,現在主要是求醫。
2015年,桂生的兒子高考落榜,我建議復讀,桂生拒絕了,“他不是那塊料哦,跟我一號的,豬腦子……”桂生和我從小玩到大,不是兄弟,勝似兄弟。桂生高中畢業之后外出打工,走南闖北,吃了不少苦,印象最深的,是他睡了一年多涵洞,有一次半夜醒來,身下硬硬的,壓著一條蛇,已經被他壓死了。他起早貪黑地販蔬菜,賣水果,肩挑手扛,風雨無阻,每天來回奔波四十多里。他處對象了,“吹爺”家的小女兒,在破罡街上做裁縫,“扎個大辮子,愛笑,小虎牙露出來,不曉得多白。”他推倒了父親的老房子,重新蓋,樓上樓下修了兩個衛生間、兩個浴室,臥室里裝著空調,屋頂上掛著太陽能熱水器,里里外外花了四十七萬元,即便是在今天的牌樓,這樣的裝修也近乎奢侈。他結婚了,育有一兒一女,女兒叫春蕾,兒子叫什么好呢?他拿不定主意,半夜三更給我打電話……桂生知道我寫作,卻從不避諱自己的隱私,三十多年來,我分享了他的一點一滴,有時為他高興,有時替他揪心。我信奉“君子之交淡如水”,看重那種簡單而純粹的友情。桂生也是。他沒有向我借過一分錢,也沒有托我辦過一件事。他是有過難處的,四面楚歌,卻沒有和我開口,“你這是見外啊……”他笑而不語,好半天之后才慢騰騰地說,“找你的人那么多,不講一百個,五十個有了吧?旁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嘛。”這是貼心話了,握著桂生的手,我眼窩一熱。這一次,他鄭重其事地開口了——“我兒子就是你兒子,你想想辦法,需要多少錢,你講就是了。客氣話,我倆不講了啊!”——三十多年來第一次開口,我無法拒絕。然而,高招工作很透明,從高分到低分,這不是錢能解決的事情。桂生當然也知道一些原則,但他對我的辦事能力寄予了不切實際的信任,他勝券在握,信心滿滿地等著我的好消息。三十多年的深情厚誼讓他篤信,他開口了,我一定會想辦法的。
我確實想了不少辦法,結果自然是四處碰壁。百無一用是書生,我寢食難安,不知道該如何答復桂生。桂生希望兒子能像我一樣體體面面地離開牌樓,改變自己的命運,然而,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我該怎么說,才能讓他接受現實,不生一絲芥蒂呢?
“你打算怎么搞啊,沒法子想吧?”父親比我還要焦慮,牌樓人已經在議論,桂生的小兒子要到合肥上大學了……我苦笑,父親知道我沒有辦法,又說,“桂生和你不外,你實話實說就是喏!”我也只能實話實說,電話那頭,桂生毫不掩飾自己的失望,“真沒法子想啊?”
“真沒法子想,能想的法子我都想過了。”
“真沒法子就隨他去了,謝你費心啊!”
“桂生,你和我還說這話!”
“給你添麻煩了!”
“桂生,你這是見外了啊!”
“……”
“桂生,再復讀一年吧?”
“……”
桂生欲言又止,掛斷了電話。他是想說什么的,又為什么不說呢?更令我訝異的是,他求爺爺告奶奶,最后把兒子送進了合肥的一所民辦電腦學校,牌樓人以為是我出的力,問桂生,他笑而不語,一直沒有否認。他不止一次來過合肥,每次都悄無聲息地來,又悄無聲息地走。
事后我聯系桂生,他總是淡淡的,我說,他聽,我問,他說,寥寥數語。2017年正月,我給桂生打電話,說,“明天中午你要是沒事,搞個生腐突爐子鍋,我來找你喝酒啊!”他笑呵呵地應著,說,好好好。第二天上午,當我興沖沖地趕到牌樓,卻見他家的鐵門上掛著一把鎖。“桂生不知道你回來吧?”澆水歸來的拐棗大嬸有些意外,“今天一大早,夫妻兩個就走了,說是去看外甥女兒……”我有些尷尬,桂生不愿意見我,說明他心結還沒有打開,不愿意和我當面和解。拐棗大嬸留我吃飯,我謝辭了,不想給她添麻煩。留守老人的飲食都很簡單,拐棗大嬸一天只吃兩頓,早上一般是稀飯,晚上下掛面,放一顆小烏菜,偶爾也奢侈地潽兩個溏心蛋。有時候懶得動,就沖一碗女兒送過來的奶粉,麥片,黑芝麻糊,隨便對付一餐,“家里吃的東西多哦!就是吃不下去,也想不起來吃,一天到晚不曉得餓。”拐棗大嬸中年守寡,長年累月地勞作,積下了一身的病痛,她有嚴重的類風濕,十指蜷曲,關節粗大,拳頭握不緊。
背著故鄉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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