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紅高粱

那年初秋,我從小縣城乘火車,坐輪船去男人的工地探親。事先,沒有告訴他。只是想給他一個驚喜,快到中秋,每逢佳節倍思親。男人不會料到,我風塵仆仆,背著十幾張他愛吃的蔥花煎餅,手工做的豆沙餡月餅,完成一種單向奔赴。一路顛沛自是辛苦,抵達高密市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上午九點多鐘。男人之前反反復復說過,他所在的施工地,他眼里的高密,大片大片遮天蔽日的紅高粱;夏莊大金溝韭菜、大密棗、燒雞、膠河土豆、石磨火燒、毛家屋子小米、前嶺山藥、銀杏茶葉、爐包,說五龍河的波瀾壯闊,紅高粱影視基地、膠河濕地公園、白羊山風景區、天香牡丹園、雷音寺等。男人說得最多的是高粱酒,回龍吟的高粱酒。他是木匠,他每天要掄著錘子,掂著電鋸,在一塊塊木頭上,裁剪,像一位裁縫,在架子上踩鋼絲的演員似的,很危險,就著風在路邊吃飯,這些不算什么。他看著自己和民工的橋墩,一天一天聳立起來,一座,一座。完工后,在藍天下威武霸氣地矗立,黑紫色的臉膛就笑吟吟。夜晚,男人用噴頭的水洗澡。收拾干凈,幾個人圍坐在宿舍的四方桌子上,擰開紅高粱,斟滿杯,或者碗。就著高密銀白的月光,抿一口酒,桌上放著一只高密燒雞,六頁石磨火燒,十幾個爐包。月色如水,男人望一眼天空的半月,仰脖兒將鄉愁一飲而盡。遠處是膠河浪濤拍打岸畔的聲音,鳥鳴青翠欲滴,男人們呷著紅高粱,想著村莊,想著婆娘和孩子,想著那幾畝土地的莊稼,計算著回家的日子。
  男人每晚抿一杯紅高粱,這是習慣,他說,紅高粱酒不上頭,酒質醇香,米味悠長,像膠河的水,在他身體內流動。酒讓平素沉默寡言的男人,打開話匣子,對著屏幕里的我滔滔不絕,他說,雨休干不了活。他拎著紅高粱,在鋪子撓一只剛出鍋的燒雞,慢慢吞吞行走于膠河,長長的沙灘上,聽浪花互相追逐,看白鷺飛來飛去,一葉小舟漂浮在河面,偶爾有麻雀光顧,立在船頭梳理一下羽毛。風輕輕地吹來,卷著花的芬芳。走得累了,擇一棵古槐,席地而坐。喝一口紅高粱,吃一口燒雞。愜意地賞閱著膠河的遼闊,人,風一樣在膠河岸邊來了,去了,腳印一會兒被河流掩埋。男人說,他喜歡高密這座城市。它安靜,從容。溫度也好,原生態的植物,樹林,山脈,環境優佳。如果可以,他努力幾年,在高密買處房子,抑或在哪個鎮子建一棟獨門獨院的屋子。結婚二十多年,男人一直像一朵云般的,一座城市一座城市地飄著,大都市甚至北京他也去過,唯有高密令他念念不忘。他酒后,不止一次說,給兒子在高密安個家,在那里發展。男人在高密建橋的第三個月,有一天黃昏。他發來視頻邀請,我在趕寫一篇征文稿,月底就截稿了,很著急投出去。我拒絕后,他仍然不管不顧,我氣呼呼地接了,鏡頭里是一望無垠的紅高粱青紗帳,霞光普照高粱地,天地間呈現著使人炫目的紅,一穗一穗的高粱,灌漿期,尚未成熟。男人興高采烈地說,看,這就是你崇拜的文學大師,莫言的故鄉,高密市東北鄉文化發展區大欄平安村。當年,莫言筆下的《紅高粱》,我爺爺把我奶奶抱進高粱地,是不是這塊地?我轉怒為喜,莫言大師的作品,我讀過不少,對他充滿煙火氣息,人性深處的細節挖掘,贊嘆不已。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在國內外文學界也是赫赫有名。我熟知莫言,自他的《紅高粱》電影開始的。那個年代,我情竇初開,小九兒的野性,男主角的野蠻,他們在高粱地里的故事,常常讓我渾身激情燃燒,仿佛一團火焰。并設想過,有一夕,我也做一回小九兒,爭取有愛情的人生。我寫字,癡迷文學。不得不說是在小九兒,紅高粱之后瘋狂的。那些年,我寫小說,寫散文,筆下寫紅高粱,也有酒。發誓有朝一日,遠赴高密,拜訪莫言大師,親自向他討教。《紅高粱》不僅紅了一個時代,也把今天和未來的時段,代入感極強的活在紅高粱的氛圍中。
  人間之事,不是想怎么就怎么?讀書,考學,最后結婚生子,我就像被上帝的一只手拽著,一路搖搖晃晃,塵埃落定在小縣城。有一個不大的鳥籠,為生計奔波。文學是附屬品,空閑寫一篇豆腐塊,短中長篇很少觸及,沒時間捯飭。我沒收獲小九兒式的愛情,粗茶淡飯,一日三餐,有時一地雞毛。關上門,一家人毫無掩飾發揮。出了門,面帶微笑,學會偽裝。《紅高粱》那本書,落一層灰塵,無暇顧及。隔三差五,文字在報端閃一下,沒人記起我的名字,我是一縷塵煙。卻不曾想,男人年初和幾個民工商定,去高密建橋,高鐵橋墩,包工干,一天五百。不去是傻子,男人正月初六,就推著拉桿箱,坐大客車走了。男人不會花言巧語,寫字他也不阻攔。搬家時,我執意帶著《紅高粱》那本書,書皮浮黃不說,書頁發暗發黑。他懂我,不是嘴上,而是行動。男人過五十的人,本來他是不想走遠了,與我叔輩大哥說好的,在小城搞室內裝修,少賺點不要緊,一家人在一起過日子,團團圓圓多好?那天張老板一說去山東高密,男人“騰”地坐直身子,上哪?高密,老婆,高密是莫言住的地方,我去,我去。莫言和你有關系嗎?男人說,你不是朝思暮想,要去那走走?
  男人這一走,好幾個月,就沒回來。他心心念念,說的都是高密,那山那水那人,一沙一石,一草一木,那的蔬菜新鮮,水果便宜。那里滿天的風箏,被他斟在紅高粱酒里,有滋有味地咂磨著,越咂磨越情意綿綿,越咂摸越像高密的河流,在我心底洶涌澎湃。一個意念支撐我,我想去高密,去實現我多年前的那個夢。這個意念一旦在我胸腔落地,發芽,開花,就急火火地想結果。
  我烙了兩鍋蔥花煎餅,做了豆沙餡月餅,回娘家拔了一包紅皮花生,沒和母親說,讀大三的兒子小駿知道,怕我走丟,提前將他爸在高密的工地,哪個區哪條街哪個村鎮示意圖,發來。叮囑我手機二十四小時開著,保持聯系。又叫我拿著充電寶,教我如何用?小駿心細,孝順。這一點難能可貴,幾年前,只身一人坐綠皮火車,到吉林松原,男人在那蓋樓。我在他的鐵皮房住了十五天。那么遙遠的城市,我都去過,何況高密和我們的小城隔海相望。
  高密大片大片的紅高粱,燒雞,燒肉,爐包,火燒,美食誘惑,高密大大小小的河流,風景召喚,還有那紅高粱酒,李白斗酒詩百篇,莫言品著紅高粱酒,才思泉涌,我撮一口,莫非也思維敏捷,寫一篇拿得出手的小說?即便在莫言的舊居,坐一坐,老井,石磨,院子里兩棵杏樹,泡一壺銀杏茶葉,沾了莫言的靈氣,文章會提升幾倍吧?
  坐船時,有些暈。想吐,胃腸翻江倒海的,幸虧有好心大姐,遞我一片暈車藥,就礦泉水服下,緩解了。沿著小駿的電話提示,船停泊后,我直接打的,去大楊在高密某區的工地。叮叮當當地大老遠就聽得工地,轟鳴的吊車聲,工具的嘈雜音。門口,一保安大哥問我找誰?我說了大楊名字。他“噢”,大楊師傅啊,吶!他在腳手架上,遁著保安大哥手指方向,一個穿著橘黃色工作服,戴著工作帽的人,聚精會神地往木板上鉚釘子。我沒驚動大楊,工作期間,安全第一。我信馬由韁在大楊的工地走走,幾十個橋墩排到很遠,幾只喜鵲落在建好的橋墩下,覓食,旁邊的草坪,綻放著一朵朵牽牛花,格桑花。迎面拂來的風,清洌洌的,攜著膠河的韻味與浪漫。
  我蹲下身,摘一朵藍色千牛花,身后有人喊了一嗓子,轉身,大楊!他三步并作兩步,朝我跑來,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大楊給我一個深深地擁抱,抱得我血脈噴張,面前有紅高粱地,我倆一準重復小九兒和余占鰲的激情戲。
  大楊埋怨我沒通知他,說走丟了怎么辦?他接過我的包,牽著我的手,去了一家飯店,先喂飽肚子再說。大楊點了燒雞,燒肉,兩碗牛肉湯,我取出煎餅,大楊眼睛一亮,老婆,真有你的。這幾樣是高密知名美食,多呆些日子,我領你逛逛高密的山水,對了,莫言的老家,距離這不遠,坐車一小時就到。嘿嘿,下午,請假了。我滋巴點酒,說著,讓服務生端來一瓶紅高粱酒。兩個杯子,十分精致的瓷杯。瓶蓋啟開,一陣濃郁的米香,撲面而來。大楊兀自倒了一杯,我說,我也來一杯。大楊驚愕地看著我,你什么時候會喝酒了?我嫣兒一笑,這還用學嗎?其實,我基本不喝酒,最初是在參加市里一次征文頒獎酒宴上,我是一等獎,禮節性地給宣傳部長,文聯主席敬酒,便學會喝酒了,那些酒,喝了頭疼,我輕易不碰。視頻里,大楊幾次三番說紅高粱酒,回龍吟生產的紅高粱酒,綿軟細膩,米芳四溢,主要喝了不上頭。斟滿,一口燒雞,一口紅高粱,驚艷了,絕對舒坦,過癮。我倆鄭重其事地碰杯,酒入口,馨香,粘稠,喝了還想繼續。一瓷杯二兩,我接連喝了兩杯。面不改色心不跳。酒香,一咕嘟一咕嘟干了半碗牛肉湯,瞬間出一身汗。這酒,53度,產地:高密神秘傳奇的龍王官莊,莊內千年龍王廟前有常年不干“龍潭”井,井水純凈,甘醇。再選用高密大地籽粒飽滿的紅高粱,釀造成的。據史書記載,高密早在六千年前,就有大片紅高粱的種植,和高粱酒作坊的存在,延續到現在,紅高粱酒,久負盛名,不虛傳。想莫言大師,許多月朗風清的晚上,坐于書桌,品一口紅高粱酒,凝視窗外的美麗月光,聽著膠河淙淙流水,寫一篇篇錦繡文章,一支筆橫刀立馬,走天下。恨不得長一雙翅膀,立即飛到莫言的家鄉,大欄平安村。醉翁之人,不在酒。大楊已是沉醉,他不過多喝二兩,腳步趔趄。這家店對面,就是一家旅館。一頓盤問,查碼,身份證后,入住二樓二零六房間。插好鐵梢,大楊和我洗了澡。醉眼朦朧的大楊,在洗手間把那事解決了。相擁著在雙人床上一覺睡到下午三點,醒了。我想到漫無邊際的高粱地轉轉,大楊喝完一杯銀杏茶,大腦清醒了。出了門,招手一輛計程車,兩袋煙工夫,來到沙口子村,《紅高粱》拍攝基地莫言故居附近,此處蓊郁著千畝紅高粱、“青殺口”、單家大院等電視劇重要取景地。《紅高粱》將單家大院放在沙口子村一爿高粱地里。單家大院3三千多平方米,四合院式建筑風格,分布著燒酒鍋、碉堡、牌坊、土匪巢、墓碑等場景。
  曾經行走在紙間和熒屏上的《紅高粱》,眼下與我真實的重逢。走過石子路,古宅窯瓦,酒坊,古樸的巷子,胡同。大楊拉著胳膊,沖進密密匝匝,樹林般的高粱地,啊啊啊!這片高粱地,九兒睡過,余占鰲睡過,他們天作被子,地當床,高粱青紗帳是新房。這里有戰爭的硝煙,也有高密人民抗日殺敵的英姿。
  我歡喜雀躍,魚兒一樣,在高粱大田穿梭,我哼起那首歌:身邊的那片田野啊
  手邊的棗花香
  高粱熟來紅滿天
  九兒我送你去遠方……
  大楊緊隨其后,也興致盎然,扯開嗓子吼著: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往前走
  莫回呀頭通天的大路
  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呀
  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呀往前走
  莫回呀頭從此后
  你搭起那紅繡樓呀
  拋灑著紅繡球呀
  正打中我的頭呀與你喝一壺呀
  紅紅的高梁酒呀紅紅的高梁酒……
  此后幾天,大楊帶我游走在高密的山水之間,膠河濕地公園、雷音寺,柳河、五龍河、小康河、紅高粱影視基地、南湖植物園、最后是莫言故居。走一程,背著回龍吟的紅高粱酒,爐包,蜜棗,燒雞,美景和美食,人生豈能辜負?莫言舊居,泥巴墻泥巴院,沒有像樣的家具,這是保持本真面目,莫言說過:“土是我走向世界的一個重要原因。”莫言的文學夢在這座舊居得以生根、發芽,開出絢爛的花碩,走向世界文壇。苦難是莫言的精神財富。舊居維持原狀,才有跨時代意義,有紀念價值。
  我坐在院內的一塊石頭上,想象著莫言大師,在無數夜晚,執筆寫下一部部經典書籍,他的背影,像高密原野一株堅韌不拔的槐樹。他已不在舊居,八八年搬到高密市內長住。我擰開紅高粱酒,守著莫言舊居,吹來的風,銀杏樹上的蟬鳴,瓦礫,墻頭倔強的狗尾草,抿一口酒,又一口,身后是忠貞不渝的膠河,突然覺得,自己僅僅是一朵云彩,適合悄悄地來,默默地隱去,不驚擾這片大地的一只蝴蝶,一條狗,一堵墻,一座橋。相見不如懷念,這么想著,我的臉頰居然掛著淚。很多人,和我如出一轍,懷著一顆虔誠的心,來這方寶地拜訪。當看到這人間少有的景地,不忍褻瀆它原始的,天然的美。
  高粱紅了,高密的紅高粱,經膠河喂養的紅高粱,高密的那眼龍潭井水,釀制出塵世絕美酒液。
  在高密住了一周,小駿急催我回,我的城疫情嚴重,我和高密一一惜別,把一切與高密,與莫言,與紅高粱有關的景物,拍了m張圖片。
  大楊在網上給我訂的飛機票,臨別那晚,我倆在旅館,喝了一瓶紅高粱,他六兩,我四兩。半醉半醒,親口答應大楊,奮斗幾年,在高密置辦一處房子,小駿不來,我們在高密度過余生。最后,和莫言大師做鄰居,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有他指點乾坤,我何愁不成“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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