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果記

多少年了，每當想家，一股蘋果香就襲來。在果香里，還藏著一段段故事。如此果香，更沉厚，更可超越時空，經久不散。
　　
　　一
　　我的家鄉位于遼南地區，是遠近聞名的水果之鄉。家家有果園，院院栽桃李，每逢夏秋時節，漫山遍野果香飄逸，整個村莊都氤氳在果香里。
　　金秋十月，穿過一片片果樹園，遠遠就會看到，紅彤彤的蘋果掛滿了枝頭，像一盞盞紅紅的燈籠，點燃了旖旎的秋天。如果走進果園的話，嗅覺最先感知，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股濃郁的果香，如潮水一樣，撲面而來，沁人心脾。如果從樹下向上仰望，會看到果樹的枝頭垂掛著一嘟嚕又一嘟嚕的蘋果，紅艷艷，圓潤潤，有的蘋果在碧綠的枝葉間若隱若現，凝粉飄紅，妝頰殷彩，就像待嫁的新娘，溫婉嫵媚，光鮮亮麗。
　　我八歲那年的秋天，時逢蘋果收獲季節，一輛大卡車“突突突”地開進了村，“嘎”的一聲，停在了劉二家的房后，那是外地來的果商，到我們村收購蘋果，鄉民們聞訊，喜上眉梢，興高采烈，紛紛去自家的果園采摘蘋果。
　　我家的蘋果還掛在樹上打著秋千，父母急三火四趕往蘋果園，等采摘完四筐蘋果，用手推車推去賣時，看到大卡車已經滿載著蘋果，絕塵而去，父母望著漸行漸遠的車影，無奈地嘆息著，只好把蘋果推回家，暫放在院子。
　　接下來的幾天里，父母把所有的蘋果都從樹上采摘了下來，差不多有上萬斤的蘋果。那年的蘋果大豐收，父母的臉上洋溢著豐收的喜悅笑容。
　　過了一些日子，村里又來了一輛收購蘋果的大卡車，車停在了李俊家的后院，他家距離哈大公路比較近，但距離我家較遠。母親聽說有果商來了，再也不想像上次那樣錯過，一路小跑，氣喘吁吁地求鄰居田叔叔，讓他用他家的車幫著載去。父母和田叔叔趕到蘋果收購地點時，看到人們已經站成了長長的一排隊伍，像一條長龍蜿蜒曲折，父母只好站在排尾。每家的蘋果都很多，收購的速度就像老牛拉車，排隊的隊伍如蝸牛一樣，緩慢地向前移動著，還沒等排到父母，車就已經裝滿了，不再收購了。站在排尾的幾家鄉民，只好悻悻地把蘋果再載回家。
　　那一年，由于家家戶戶的蘋果產量高于往年，出現了供大于求的情況，蘋果處于滯銷的狀態，村子里有好幾家和我家一樣，蘋果一直堆在院子里賣不出去。
　　父親看著院子里臥著的一筐筐蘋果，一籌莫展。辛苦了一年，好不容易盼來了蘋果豐收，本以為會賣個好價錢，但現在卻難以銷售，真是愁煞人。
　　父親長長嘆了一口氣，從兜里摸出煙口袋，捏了一些煙葉放在煙紙上，卷了一支煙，點著，猛吸一口，好像要把所有的愁苦、心酸、無奈傾注到一支煙中。吐出一口煙霧，仿佛滿腔的愁緒也會隨著裊裊的煙霧得以釋放。可能是由于用力過猛，父親被煙嗆了一下，他劇烈地咳嗽著，咳出了眼淚，淚水從眼角緩緩溢出，不知是被煙嗆出的淚，還是愁苦的淚。
　　看著愁眉不展的父親，我心里清楚，父親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這個秋天讓他失望了。賣蘋果的收入是我家的主要收入，全家人一年的生活費，明年果樹投資，還有我和哥哥上學的費用，全靠賣蘋果的收入，所以，院子里的這一筐筐蘋果，承載著全家人對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希望，但眼下，這些蘋果卻被打入了冷宮，如何尋找出路？父親在苦思冥想。
　　
　　二
　　吃午飯的時候，母親給父親盛了一碗小米干飯。父親只吃了一口，就不再吃了。以往，父親能吃一大碗小米干飯，母親知道父親正在為蘋果賣不出去而憂心，寢食難安。母親看著愁苦郁悶的父親，心疼至極。
　　“我表妹在撫順鋁廠工作，廠里職工多，要不，我們雇車去撫順賣蘋果，你感覺怎么樣？”母親試探性問父親。
　　“去撫順，那要開車五個多小時才能到，太遠了。”父親回答。
　　“如果去撫順，還不如去沈陽，去我哥家附近賣，開車差不多也要四五個小時。”父親接著說。
　　“那我們就去沈陽賣蘋果，我一會兒去和陳東說一聲，他家有一輛大貨車。”
　　“好，那就這么定了。現在把蘋果按大小個選出來，裝入袋子，我們半夜出發，你告訴陳東趕快補覺。”父親贊同地說。
　　聽著父母的這番談話，聽到要去沈陽大伯父家，我特別開心。沈陽，那可是繁華的大都市，在我的想象里，那里有高高的樓房，有繁華的商場，有寬敞的街道，還有金黃酥脆的大麻花……沈陽，對我有著難以抵御的誘惑。于是，我就問父親，能否帶我去賣蘋果？父親說：“賣蘋果很辛苦的，你能受得了辛苦，你就去。”我說：“能！”只要父親答應帶我一起去沈陽，辛苦一點不算什么。
　　迷迷糊糊中被母親叫醒。我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才晚上11點整，瞥了一眼窗外，柔美的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我趕快穿好衣服，急忙跟著母親走出家門。陳叔叔的車停在院子里，一袋子又一袋子的蘋果裝滿了車。抬頭看了一眼天，一輪皎潔的明月掛在天空，一顆又一顆的星星眨著興奮的眼睛，一陣秋風吹過，我感覺有些冷，緊了緊衣服，跟隨父母上了車。
　　父親坐在副駕駛的位置，我和媽媽坐在后排車座上，車緩緩地在夜色中啟動了，車發動的聲音劃破了夜的寂靜，車燈照亮了夜晚的黑暗。
　　快天亮的時候，我們到達了沈陽，這是我第一次到沈陽，透過車窗向外張望，一座座摩天大樓拔地而起，錯落有致，鱗次櫛比，公路平坦寬闊，干凈整潔，縱橫交錯，立交橋如玉龍一樣盤旋在空中，雄偉壯觀，氣勢恢宏。清晨，路上車輛很少，沒有車水馬龍，沈陽比我想象中要繁華得多，這次跟父母賣蘋果真是開闊了眼界。
　　到了大伯父家，大伯父和大伯母見到我們特別開心，讓我們吃完早餐再去賣蘋果。父親說，到早市再吃，賣蘋果要緊，吃飯次要。大伯父和凱哥帶領我們到了一個很大的市場，陳叔叔將車停在市場入口處的一塊空地上，父母將蘋果從車上一袋子一袋子卸下來，整齊地擺放在路邊。
　　市場非常熱鬧，高高低低討價還價的聲音，各種吆喝的聲音，雞鳴狗吠的聲音，匯成了一片聲音的海洋，市場里賣什么都有，有賣鴨蛋的，有賣油炸糕的，有賣雞鴨魚肉的，還有賣五谷雜糧，以及各種蔬菜水果等等，琳瑯滿目，看得我眼花繚亂。人流熙熙攘攘，有手里提著袋子的，有拿著竹籃的，有拎著布兜的……
　　看到來來往往的人們從我們面前走過，竟無一個人停下腳步，問問蘋果的價格。
　　時值晚秋，寒風蕭瑟，強風卷起路邊的落葉，用力地拋向空中，枯黃暗紅的一片片樹葉，遠看就像一只只色彩斑斕的蝴蝶，在空中漫天飛舞，劃出一道道美麗的弧線。站在風里，凍得我瑟瑟發抖，父親、母親、凱哥、大伯父穿的衣服都不多，我想，他們一定也和我一樣冷。母親從車里取出一件呢子大衣披在我身上，而她自己卻穿得單薄，忍受寒風的侵襲，而父親的腿患有嚴重的類風濕，稍微受寒，腿就會痛，不知他能否能受得了這樣凜冽的寒風？我突然心疼起父親。
　　凱哥開始幫著吆喝：“賣蘋果了！又脆又甜的蘋果！物美價廉！”凱哥這一聲聲吆喝還真管用，不一會兒，就聚集了許多人，開始有人詢問蘋果的價錢，也有人購買。
　　父親從袋子里取出一些蘋果，讓人們先嘗后買，我家的蘋果圓潤飽滿，皮薄肉嫩，甘甜脆爽，帶有一縷淡淡的酸，是甜酸的味道，那是國光蘋果特有的味道。只要品嘗過的顧客，都會購買，地上的蘋果袋子由原來的一座高山，慢慢地干癟了。干癟，不是個好字眼，卻在此時，我多么希望每個袋子都餓得肚皮貼著肚皮啊。
　　早市持續的時間只有幾個小時，散場的時候，還有一少半的蘋果沒賣出，大伯父說：“一會兒到家屬院去賣，我買了一些油炸糕，我們吃完就去。”
　　大伯父遞給我一個紙袋，里面有兩個油炸糕。這還是我第一次吃油炸糕，從紙袋中取出一個，熱乎乎，黃燦燦，香噴噴，咬一口、外酥里嫩，軟糯香甜，齒頰生香。父母也吃得津津有味，我看到父母臉上的愁云已經消散，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讓我感覺到，在人生漫長的路途中，有可能會遭遇風雨，有可能會面臨荊棘坎坷，只要心態積極，就可以點石成金，只要不怕吃苦，沒有什么是過不去的，看似“山重水復疑無路”，只要走過去，就會“柳暗花明又一村”。
　　不覺得周圍還有多少蘋果，唯記得那次吃油炸糕的香，沈陽啊，我想到這個名字，就是一股香。沈陽的早晨啊，原來是那么香，不是清爽，而是清香。
　　
　　三
　　父母把剩下的蘋果裝上車，隨車來到了大伯父家居住的小區，將蘋果卸到路邊，一袋子一袋子擺放整齊。看到一些人陸陸續續走過來，他們都是大伯父的鄰居，大伯父和他們熱情地打著招呼，告訴他們，弟弟家的蘋果非常好吃，甜脆爽口，而且物美價廉。
　　大伯父和凱哥騎著自行車去上班了，臨走時告訴父母，他們午間會回來，等父母賣完蘋果，一起吃午餐，大娘已經在家里著手準備了。
　　這時候，購買蘋果的人越來越多，父母忙著招呼顧客。我也幫著賣蘋果，看到一位端雅秀麗的阿姨，穿著一雙高跟鞋，“蹬蹬蹬”地走過來，問道：“小姑娘，多錢一袋？”“阿姨，20元一袋。”她把錢遞給我，拿起一袋蘋果背在肩上，轉身離開。當這位阿姨走遠的時候，我突然發現，袋子口飄動著一條紅布條，是那么耀眼，我猛然意識到，阿姨拿走的那一袋蘋果，是特小號的蘋果，價錢是10元一袋，母親曾經告訴過我，只有這一袋蘋果個頭最小，用紅布條做了標記。我本想喊住那位阿姨，但看她走遠了，也就沒作聲。
　　過了十幾分鐘之后，那位溫文爾雅的阿姨扛著蘋果又回來了，面帶慍色，氣呼呼地和母親說：“這袋蘋果的個頭太小了！我不買了！請給我退錢！”母親一看那紅布條，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問我賣多少錢給阿姨，我的臉“刷”的一下就紅了，怯怯地說，20元。母親沒有說什么，默默地把錢退還給了阿姨。
　　阿姨走之后，母親對我說：“做人一定要講究誠信，誠信是做人的根本，我曾經特意叮囑過你，有一袋蘋果做了特殊標記，你為啥不按照特殊的價錢賣給阿姨？”
　　“我本想告訴她拿錯了，但看她走遠了，我……”我感覺臉就像火燒一樣，羞愧難當。
　　“你知道嗎？你的做法讓我在阿姨面前無地自容。”母親的眼睛里淚花閃閃。
　　母親嚴肅的表情和沉重的話語，讓我刻骨銘心。
　　那天還不到中午時分，蘋果銷售一空，大娘為我們準備了一頓豐盛的午餐，大伯父特意給父親斟滿了一杯酒，父親一飲而盡，臉上綻放著快樂而幸福的笑容，所有的煩惱和憂愁都化解在了一杯酒里，消弭在親人的溫情和歡聲笑語中。
　　這次賣蘋果的經歷，讓我懂得了父母生活的艱辛和不易，懂得了在困難面前，親人之間血濃于水的深厚情感，大伯父和凱哥幫著賣蘋果的聲音，還在我的腦海中悠悠飄蕩。也懂得了做人的道理，“誠信”二字深深地鐫刻在了我的腦海里，對我以后的人生有著深遠的影響。特別是父母身上那種不屈不撓的堅韌精神，以及吃苦耐勞的優秀品質，就像一面鮮紅的旗幟，指引著我。他們用行動告訴我，在困難面前，不退縮，不氣餒，永不放棄，困苦和磨難只是生活的一個插曲，只要在風雨中努力打拼，最終就會看到幸福的彩虹。
　　我桌上不喜歡插一枝花，喜歡擺一個蘋果，有果香盈滿房間，感覺可以在果香里回到曾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