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芬芳”之初一


  農歷正月的第一天,我們叫它初一。
  初一也是一元復始的第一天。在那特殊的年月里,我們那個貧瘠山村的人們——尤其是過怕了苦日子的老人——是很有一番講究的。這“講究”的背后就包含了對它的無限期待與最美好的向往。我想,這新年的第一天,它所承擔的“責任”該是多么沉重啊!
  下面,我就來把這事說道說道。想必多年之后,等這些老一輩的人們都離去了,原來那些世代傳承的規矩,大概也該壽終正寢了吧!
  那將是一定的。很可能是一定的了。
  奶奶是我們這個大家庭里最值得稱道的老字輩。自從爺爺早年間——應該還不滿一個甲子時,就命喪黃泉了,她那時才四十來歲的光景。在這個年歲上,按現代人的觀點,是可以再去找一個人來一起過日子的,可是她到死都沒再續弦。其原因也就是那從一而終的思想起了支配作用——這不得不說是在堅守一種老規矩——這老規矩在奶奶她那兒得到了很堅定的貫徹落實。奶奶是個從舊時代里過來的人,她知道的東西有很多很多。我們后來所做的,無不都是從她那兒學來的。
  以上這些,只是我在說初一那天時,談論村里人有很多種“講究”之前的一個開場白而已。
  可以說,初一那天從早到晚都是有講究的——據我估計,那應該是在整個一年把“講究”講究得最周全的一天了。
  但我并沒看到或感受到,在那些一系列的講究背后,所“講究”之人的生活有什么實質性的變化。人們依然是那樣起早貪黑地在地里勞作,卻依然接受著吃不飽、穿不暖的現實;依然從一年的年頭忙到年尾,連一件衣服也掙不上身……
  年三十的上一天,大人們就在為初一這天的講究做了很多鋪墊。也就是說,把在初一那天該做的事,基本要提前做個遍——做年三十那頓豐盛的午飯是最辛苦的,就沒機會再考慮其他了。初一的吃喝拉撒不但要先考慮到,還要身體力行地去做好。等初一到來的時候,才有盡耍的資本。
  年三十的一大早,父母就去自留園子里把用農家肥種出來的菜,或是拔來或是挖來或是砍來,放成一大堆,又分別安排我們快努力去消化它。在整個午飯前,我們都是在快樂地忙碌著。
  吃完年午飯過后,并不到馬上就可以去玩耍的那一步,還得再忙上一陣子的——至少在新衣服沒穿上之前是這樣的。那種極想早點把事情做完的心情人人都一樣。我們不但要把那規模空前的鍋碗瓢盆清洗干凈,灶臺地面處理干凈,還要把整個初一所吃的東西淘洗干凈。通常是擺放在簸箕里攤開,讓那上面的水氣跑掉——不然會捂壞……晚上臨睡覺前,得把該倒的水、該倒的垃圾統統倒掉——這才是最需要做的事。做這些事的時間,肯定不能超過十二點噻——如果超過十二點了,就進入到第二天也就是初一的“邊界”了,那是萬萬要不得的。
  
  二
  初一唯一要做的事只有一件,這也是講究者最該講究的一件事。即往缸里擔吃水。
  我們從老屋的“坪上”搬家到了“山上”,原來在坪上時的吃水是夏天冰涼、冬天冒煙的山泉水。盡管山上住的人沒坪上住的人多,對吃水的消耗量也不太大,山上的吃水卻老出問題。不但那井里長出了不少的青苔,中午明亮陽光照射到井里,那水里原本并不怎么顯眼的小飄浮物,立馬就現了原形。一句話說完,那水需簡單處理后方可飲用,我們擔回去的水,基本都要經過沉淀后才會往水缸里倒入。其實,往桶里丟幾顆大米的土辦法,也是把水鎮不清的,它不太管用。
  這還不是最要命的。最老火的是它一遇天干,井里的水就直線下降了,不知這是不是它處在了“山上”地勢高出來了很多的緣故。每次根據先到先得的法則,后到的人只有干瞪眼的份了。人們常常為了弄到吃水,不想到遠處去找水吃,就只得半夜三更去尋找先人一步的機會,這搶水吃的日子真不好受啊。父母親便想辦法,在我們家不遠的地方,自己出錢打了一口私家井。井挖得很深,水質還不錯。鄰居們一開始也還算遵守最起碼的規矩——畢竟是我們出了錢才有的結果,但到底架不住干旱的考驗,這私家井很快就扮演起了公家井的角色。搶水吃的人們已經管不了公與私的界限,人人都來我們井里搶水吃。所以,在家里作為主要勞動力的我,每天早早起床,無論風雨,擔水都成了我的習慣。
  由于初一這天有年的誘惑,我更是起得比往日任何時候都要早——盡管天公不算太作美,大多時候還下著綿綿細雨,颼颼的冷風頻吹,到處鍍著一層暮色,憑著我對路況的熟悉與被踩出來的白色路面的指引,基本把一缸的水擔滿了,天才會無所顧忌地放亮。
  之所以要起得這么早,完全是出于一種深信不疑的信仰。在小得還擔不起一旦水來的時候,每年初一的早上,那時我們還住在坪上,總見父親匆匆忙忙擔水的身影。后來奶奶為父親的行為作出了解釋,初一早上擔的是金水。吃了“金水”后,一家人的身體好那自不必說,連運氣也很好……但一定要早早起床去擔才有效果。
  盡管這“金水”沒給我們家帶來明顯的好處,但到了我也能去擔水的時候,仍沿襲了這個習慣。好像不這樣做,連我們已有的那些東西——與多數人保持一致的尋常——都很難再保住了似的,我只能跟著大人們去相信那些話的真實。我這個還算比較自覺的“講究”,不正是大人們那一整套“講究”里的一個分支嗎?
  不等天光大亮,全家人都一前一后地起了床,平時愛睡懶覺的人,都定不會在這初一的早上賴床。誰都曉得今天不能被人喊,因為這會預示著你可能一年都不會自覺的。不管怎么說,大人們是深知這個“道理”的,反正他們是不會走到床前去一個一個地喊叫。
  洗臉的時候,洗臉水是不能灑到地上去的,得小了心地接到盆里,頂好把毛巾擰干了去往臉上擦拭。這般講究的原因有兩個,一是曬糧的時候,怕灑的洗臉水被老天爺看去了,它會在你只要一曬糧食的關鍵時候,就報復似的隨時弄些雨下;二是初一不能往外“出”,只能往里“進”。連初一都要往外出的話,那就真說不準這一年你出的是多還是收得多了,萬一相反怎么辦?
  那些年的初一,我們先是把洗臉水、洗碗水用個大東西囤積著,過了初一的晚上十二點以后再往外倒去。后來儲存不下了,就把它從灶房后面的私園子那里倒到茅坑里去。大人們的解釋是,這根本不算是往外。一則人是從灶房的屋里進入、通過私園子倒出的,二則倒進的是自家的茅坑里,自家的茅坑哪兒是“外面”呢?
  吃了早飯,我們就各行其是。不揀碗、不洗碗……什么都不做,我們得堅定捍衛自己在這一天、包括以后還有兩三天的時間里什么都不做的正當權益。盡管大人們也是什么事都不做,但像一天煮三頓飯、洗三頓碗這樣的簡單活兒,他們還是逃不掉的。誰叫他們就有先天的責任呢?這飯一下肚啊,得安排自己的行程了——該走人戶的就得帶上“情”,馬上出發。村里人都這樣,基本算是約定俗成的規矩。“情”是家里早就備好的禮物——父母在置辦“情”的事情上是頗費腦筋的。一般是一家送兩把一市斤的干面條,或者殺年豬時,由殺豬匠砍下一條“刀菜”來——像“刀菜”這樣的厚禮,必是要送給相當貴重親戚的。
  不走人戶的人,則安心留在家里。不過那也在自由地玩著的——根本不用擔心。如果你忽然心血來潮也想去走人戶了,對不起已經晚了。對這種提前不考慮的人,父母也不會臨時答應,畢竟走人戶是不能空手而去的,“情”是要提早辦才行呢。
  
  三
  每年初一這一天,吃了象征以后生活會長長久久的面條后,我都要雷打不動地去舅舅們家走人戶。我不得不去的理由便是因為它是我故去的母親的娘家屋,我每年只在初一這天才去一回的目的是想把根尋找。我的血緣關系,成了兩家人之間僅存的聯系。
  這里,我想補充一句,我們吃的那頓面條是在臘月二十八日的下午經過翻山越嶺、排隊等候、到天黑了才壓回來的新鮮面條。怕它餿了,大人都會先把它攤開來放在一個篩子里,專等初一早上來吃——這一直都是那時候的一個習慣。里面加了土酸菜、放了油辣子的面條,面味很香,味道可口。
  等那面條一下肚,我就遵從內心的旨意趕緊朝舅舅們家出發了。耍期只有那么兩三天,不抓緊點,肯定是不夠貪玩的。
  初一不能進菜園子、不能掃地,這一直是我們家里最嚴苛的講究。但在舅舅們家里,這規矩有一年就被我給破壞了。我這人不懶,走到哪兒都以勤快示人。我愛吃甘蔗,在自家是沒多余的甘蔗可供吃的,我便想在他們那兒多吃些。只顧自己忙著吃,就把甘蔗皮丟了一地。后來看到那一地被我弄出來的垃圾,便去掃它,掃攏來又弄去倒了……這一切都被悶聲不響的舅舅看在了眼里,我忽然發現了自己做得有失妥當時,便又去把那已經倒出去了的垃圾又給弄回來,放回它原來的地方。哈哈,你不必那樣,我們沒那么多的講究……舅舅說出的這些話緩解了我一時的尷尬。但晚上我還是悄悄聽到了舅舅與舅母他們的議論。舅母說今天小軍把我們的地掃了,又把垃圾給倒了,曉得接下來有什么不好的事發生不?舅舅則慢條斯理地回答說,我看到他掃地了,我沒管。不忌不忌,百無禁忌嘛!
  那天晚上,坐在火塘邊烤火的時候,我又把下午倒掉的甘蔗皮撿回來,丟在火上燒了。我看到他們家火塘里那燃燒完了的疙瘩頭,只剩紅紅的火炭了,就想把火種延續得更長久些。
  也是初一的晚上,舅舅將一元錢塞到我手上。初一是該發過年錢的,如果初二再發就有些不靈了……感覺舅舅是忽然發現才做這彌補動作的。
  為什么初二發過年錢就不靈了呢?我把這個問題帶回了家,并且好奇地問了奶奶。她說初一為一年之首,要是在這一天你有錢收進來,代表你這一年財運都好……
  從此以后,我就盼望在初一那天有過年錢入袋。但問題是,那沒錢用的情況,也并沒有像我想象得那樣有了改變呢!
  但我又一想,是不是收的那些過年錢太少了,像只有五毛或一元的小錢,根本改變不了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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