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了工作,我養你。”
母親的這句話,讓我覺得很雷人,很震撼,從內心深處產生了一種敬佩和折服。
1966年的夏天,在供銷社工作的父親身體出了問題,食欲不振,時不時右下腹疼痛,還伴有腰痛。父親不敢看病休息,怕時間長了丟了工作,每天仍然帶病堅持上班。
父親同族的一個侄子29歲,突然患白血病去世。父親害怕了,不得不請假去看醫生。老中醫熱情接待了父親,經過了一系列的望、聞、問、切,告訴父親,肝臟明顯腫大,是急性肝炎,如果不趁早治療,轉成慢性肝炎成了頑疾,那將難以治愈。
這位老中醫是我姨的干爹,在十里八鄉很有名望,父親相信他的醫術和為人,對他的話毋庸置疑。
抓了20服中草藥,父親急匆匆回家了,愁眉不展地望著母親說:醫生說至少要休息一個月,這20服藥吃完還得吃一周疏肝健脾丸調理一下身體。期間營養一定要跟上,雞蛋不能斷,有條件的話用蘇子燉老母雞,增加營養增強抵抗力。這下完了,一個月不上班恐怕要丟了工作了,供銷社一個蘿卜頂一個坑,我不去,就會有人頂替我的。
聽著父親一五一十地說著醫生的囑托,看著父親日漸消瘦的身子,母親疼在心里。果斷地對父親說:不用害怕,丟了工作我養你。
父親苦笑地望著母親,一臉迷惑不解,你養我?你一個農村婦女,拿什么養我?
雖然父親沒說出口,但從父親的表情和眼神中,母親知道父親是不相信自己的能力,怎么能養活失業的父親。
母親笑了,笑得堅定自信而從容,她不慌不忙不急不慢地說:不相信我能養活你吧?我告訴你,我不僅能養活你,還能養活六個孩子,全家的生活是沒問題的。然后指了指那些經布的家什,說,這就是我賺錢的工具,有了它們咱一家子就餓不著。
母親絕非說大話哄騙父親,她說到就能做到。
1961年,一直當家的奶奶去世了,臨終留下了150元錢的外債,還有一貧如洗的家。母親預感身上的擔子重了,自己撐起這個家的時候到了。奶奶在世的時候,母親只是跟著奶奶為村民經布,但始終沒有獨立操作過一次。
九泉之下的奶奶怎么也不會想到,母親僅用一年的時間就還上了欠生產隊的所有外債,家里人的生活也比奶奶在世的時候好了許多。這一切父親也不知道,父親忙于工作很少回家。母親說,奶奶在世的時候,父親說工資交給了奶奶,可奶奶不在了,父親的錢也沒交給母親,母親不管不問,想著父親應該是攢著呢 !
20世紀80年代之前,農村人的生活基本處于原生態狀況,吃的是自己種的糧食,穿的衣服和床上鋪蓋的被褥是自己種植的棉花做成的,雞、鴨、蛋、肉也都是自家養殖的家禽家畜,屬于自給自足。
棉花成熟后從地里采摘回來,經過晾曬拿到大隊去彈棉花,一個大隊有一到兩臺彈棉花的機子,將棉花去掉籽,彈成絮狀。這樣棉花就可以使用了,絮狀棉花可以做棉衣、被、褥和棉門簾的填充物,抗寒,保暖。而大部分棉花除了如數交給采購站外基本都是用來紡線織布做衣服和床上用品的。
經布,是一個復雜的程序,指把棉花紡成的線,經過拐線、煮線、絡絡(方言讀làoào)子、走綹兒、扦鑲杼、鑲布、掏繒、扦織杼、拴機子、織布等一系列工序。一句話簡單說就是把線拴到織布機上的過程,然后才能織成布,其間需要專業的“機匠”來操作完成的工序。那個年代,大村一般都有一家經布的,村子挨得近的,幾個村子里有一個會經布的人家,我們那是五聯村,人口密度較大,幾個村的人都到我家經布。紡線織布是女人們日夜不停的活計,去經布是每個家庭不可缺少的生活需要,就連做條裝糧食用的口袋,老人們纏的裹腳布,綁腿帶和褲腰帶等,都要通過經布才能放在織布機上織成。經布也算技術活,被稱為“機匠”,是農村受人們尊重的能工巧匠之一。
母親手巧,能編制出各種格子,用作不同的用途。床單、被褥編制成大格子,做衣服編制成小格子,格子的顏色是各家按照需要自己染線,做被褥里子的就是一色的原色,不用漂染。
可別小看這經布的活計,在那個貧困的年代,家里有個會經布的,是不愁吃穿用的,比一般人家日子過得殷實富足。
所以母親說能養活一家子和父親,不怕父親失業,那是千真萬確。
母親說,經一個布的價錢是1.5元,一個布的長度大約是現在的20米。那個時候論尺,經布和裁縫人家都有一條長尺,一尺約等于現在的兩尺多。我計算了下,兩邊橛子相隔16尺,一個來回為一個布,約等于20米長。
說起經布,過程有點復雜,那些家什我也叫不上名字來,有興趣的人可以去問問度娘。
布的面子是根據織布機的寬窄而定,最寬不能超過織布機纏步機軸的寬度,經線的多少取決于織布機上杼(也叫筘,竹子做的)齒子的數量。母親經布的最后一道工序就是把線一根一根從筘齒間通過,一個筘齒里一根線(類似梳子一樣,一個梳子齒里一根經線通過)。經線是兩層,用腳踏控制,一上一下交替進行,織布的梭子在其中穿行。小時候我對織布很感興趣,喜歡看母親織布,后來我就學會了,上一中那年,親自動手為自己織了一個蚊帳房,小有成就感。
再說說母親說“我養你”這個話題。
當時父親在供銷社工作,每月工資是38元。母親經一個布是1.5元,母親說她最多的時候一天經布能賺20多元,最少平均一個月也能賺五六十元。按照當時的物價,養活父親乃至全家還有什么問題呢?
父親屬于那種“老革命”,從來都是舍小家顧大家的,在家里肯定不是稱職的好丈夫,母親生我們七個孩子,父親一次也沒在身邊陪伴著,說他從來不關心家務或許不冤枉,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母親處理,對母親怎么帶著幾個孩子生活幾乎沒有認知,也就難怪她不相信母親能養他了。
1970年,三間寬敞的新正房拔地而起,結束了一家人擠在三間廂房屋的日子。蓋房這么大的事情,父親應該把攢的錢拿出來了吧?事實上父親并沒有積蓄,只是在日后的數月,償還了蓋房欠好友的200元。新房打房頂的時候,工頭讓母親找20個壯勞力,母親找了10個。工頭說,10個哪夠用啊。母親胸有成竹地說,沒事兒,到時候會有人的。結果那一天,村子里聞訊趕來的壯勞力三十多人,母親笑了,工頭也笑了。父親說在房頂轉了一圈,看了看那熱火朝天的場面,差點累壞了。母親則率領幾個幫忙的婦女燉肉做飯,忙得不亦樂乎。
1975年,母親又著手操持蓋房墊地基,家里莊戶長,不蓋房要充公,安排別人蓋。家里五個兒子,怎么能讓別人把房子蓋在自家的莊戶上呢?當母親把蓋房的事情和父親說起,父親氣急敗壞說母親異想天開,簡直不可思議,蓋房,可不是小事兒,哪來的錢?母親見父親生氣了,也不和他理論,在母親心中,沒有做不到的事情,也沒有什么事情可以難倒她。到了1976年3月,三間正房又蓋起來了,當然,父親退休的安家補助——木料也派上了用場。在經歷過“唐山大地震”后,房子依然堅挺完好,至今依舊。
有一天我問母親,為何不吃雞肉,母親說,我父親生病的那段日子,隔幾天就給父親殺一只雞,那殺雞的味道實在難聞,導致母親一輩子不想吃雞肉了。不管燉得多香的雞肉,母親一口不吃,可見那殺雞腿毛開膛的味道已經深入到母親的骨髓,使她厭惡至極,寧肯吃剩下的發餿的粥也不吃那香噴噴的雞肉。
我見過母親殺雞的樣子,抓住兩只腿,把脖子往后使勁一拉,和兩只腿緊緊地攥在一起,用菜刀從雞脖子上一抹,鮮血如注流進碗里,然后往院子里一扔,任其掙扎。準備一盆子滾燙的開水,把雞按進去,羽毛輕而易舉被拔掉,最后開膛破肚。這一系列工序,母親干得相當利索,儼然一個熟練工,轉眼就完成了。現在想想,應該是父親生病的時候每天吃雞肉練出來的。
父親生病那年,我三歲,尚無記憶。但母親燉雞的香味始終刺激著我敏感的味蕾神經,至今難以忘懷。放學回家,走到家門口,一股燉雞的香味撲鼻而來,整個人都跟著興奮起來,三步并作兩步進了家!一大鍋滾燙的雞肉在鍋里“咕嚕咕嚕”泛著褐色的泡泡,表面漂浮一層黃色的雞油,那垂涎何止三尺啊。下一頓,肉吃沒了,母親就用剩余的湯給我們下面條,那味道一個字“香”,兩個字“真香”,三個字“香死個人兒”……
母親在村子的人緣好,源于經布,有的人家極度貧困,拿不出現錢來,母親就免費給他們經布。然后我家就會時不時收到人家送來的土特產,比如一只雞、鴨,一瓢雞蛋,一籃子花生,一些瓜果梨桃……這是人家感恩回饋母親的最好禮物。
一句“我養你”是看電視劇很感人的臺詞,遠遠勝過“我愛你”。可我沒想到和母親嘮嗑兒,這竟然是在五十多年前母親對父親說的話,由此得知了母親為何不吃雞肉的原因。小時候只知道來家里經布的人絡繹不絕,卻不知道母親用她的這門手藝養活著全家的生活。小伙伴們在一起總是羨慕我有個吃商品糧的父親,我吃的穿的用的比她們好,卻不知我們家的好日子是來自母親勤勞的雙手和聰明的智慧。
和母親生活在一起的日子,聽著她講述從前的事情,從不覺得這是“糧票的故事”,反而感到這是我獲得的一筆“財富”。是書本上學不到的,生活中得不到的精神財富。聽著母親孜孜不倦地講述著,看著她臉上時而舒緩,時而緊縮的皺紋,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我深深地感悟到:不管是經歷艱苦歲月,還是面對危難發愁的事情,母親那積極樂觀開朗向上的人生態度,永遠是我的榜樣。
我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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