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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閃閃發光

《三國演義》里記述劉備是雙手過膝,我的初中班主任李老師就是這樣的人。不過不是因為他的胳膊有多長,而是因為他的腿太短了。他自小得了小兒麻痹癥,雙腿又細又短,自然雙手就過膝了。我說這話是能保證不會挨他拐杖敲打的,這些年我在他面前沒大沒小慣了,我們的關系早就超越了師生,有時候更像兄弟。
  他不是太陽,也不是月亮,至多是一顆遙遠的星星,閃著微光。他是一顆滑向地面的一顆殘星,突然停在了半空,讓一群孩子遇見了。他的微光,照亮一個教室,暖著幾十顆童心。
  
  一
  1987年夏,全縣小升初統考,選拔了三個鄉幾十名優等生進入響堂工委中學試點。我有幸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也有幸遇到這么好的一位班主任。他開朗倔強的性格,自強不息的精神,火一樣的激情,點亮我們的青春,照亮我們的前程。那一刻,我把老師神化了,他成為一種精神的符號。
  第一天開學,大家見推門而入的是這樣一位身不壓眾,貌不驚人班主任老師,心里多少有點兒錯愕,更多的是失望。但很快大家就被班主任的自我介紹給逗樂了,氣氛瞬間活潑起來。
  “我叫李金光,金光閃閃的金光,可是我走路都費勁,發光就更難了,閃閃也不行,只能勉強扭扭。”說著,真的就扭了幾下,課堂上立馬上笑成一片。
  “我屬兔,比你們大多數也就大十歲多點兒。我是你們的班主任,也是你們的大哥哥,以后教你們數學,生活上也是我負責。……人每時每刻都離不開數學,你別不信,你數數我剛才說了幾個字,哈哈!”說著擠了擠眼睛,大家又被他逗笑了。
  接下來是點名、發書環節,李老師說:“我點到誰,誰就到前面領書,自我介紹一下,我也爭取早日和大家熟悉。”一張張害羞、陌生的面孔,在同學們面前過濾著。大家都來自農村,很少拋頭露面,大多數同學站在講臺上都有些不知所措,說話也結結巴巴。我當年還沒躥個兒,身材矮小,臉皮也薄。輪到我,低垂著頭,擺弄著衣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李老師笑著說,你這聲音像蚊子哼哼,別招來同類咬我們。一句話逗得大家又笑得前仰后合,我也輕松多了。最后李老師說:“今天上午第三節課是我的數學課,到時候我能叫出你們每一個人的名字,你們信不信?”
  當時還真有點不信,初次見面,三十多號人,報到后就能統統對上號,叫出名字?這也太神奇了吧!李老師果然說到做到,第三節課,他拄著拐杖,扶著桌沿,邊走邊叫出了每一個同學們的名字。雖然有的稍顯猶豫,但基本沒錯,也算神了,這讓我們這些自認為還算聰明的孩子們佩服不已,一下了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多年后,提到這個細節,李老師還是對自己當年的記憶力非常自信,他說早就看過檔案,上面有照片,再加上同學們自我介紹,就能確信記得差不多了。
  我們這些孩子被分為兩個班,我們是二班。大多數同學都是住宿生,周六下午上完課回家,周日下午回來要趕上晚自習。平時出操,學習,住宿,吃飯也都在校園。李老師高中也是在這個學校上的,在上大學還屬于鳳毛麟角的年代,加上他這個身體,畢業后能留任本校當代課老師也是相當不錯的選擇。他那時候還沒成家,完全和學生們作息一樣,早上跟著出操,上早、晚自習,還要幫助解決學生生活上的問題。
  大家都是頭一次在外住校,離開父母,想家是一道坎,有很多女生都哭鼻子了。住宿條件非常差,都是幾十個人的木板大通鋪,沒有洗澡的地方,正是長身體的年齡,很多人出汗腳,夏天宿舍里面臭氣熏天,有時候不得不把鞋子、襪子扔到屋外晾著。冬天偌大的屋子只有一個掃地風爐子,煤也不好燒,大家有時候凍得實在難以入眠,就有人提議,兩個人一個被窩,這樣既可以再壓一床被子,又可以相互取暖。有一次,由于身下的木板太薄,早起的同學發現,抱在一起睡覺的兩個同學竟壓折木板,從大通鋪縫隙漏了下去,還在地上呼呼大睡呢。面對這些瑣事,李老師總是耐心給大家解決問題,小到示范怎么洗衣服、生爐子,大到照顧生病學生,和學校商討改善伙食問題等等,事無巨細。
  那時候個人衛生也堪憂,學生們總要面對“虱子”的困擾。為避免孩子們尷尬,他講自己的故事——有一次跟生活老師申請晚熄一會兒燈,理由是大家還沒捉完虱子!咱們同學們回家周回來估計都吃飽了,虱子也吃飽了,個兒大,周日晚上大家熄燈前集體捉虱子。誰也別笑話誰,不給虱子逃跑的機會。
  李老師對我們的學習抓得緊,督促得嚴。他平時寫字還能勉強一手拄著拐杖,一手高高舉起粉筆在黑板上寫板書,但也只能夠到黑板一半的高度。代數,幾何課避免不了在黑板上畫線繪圖,李老師只能放棄拐杖,把胸口頂在黑板上仰著頭,一手拿圓規或者三角尺,一手拿粉筆操作。粉筆沫簌簌落下,落得他滿頭滿身,身體搖搖欲墜,讓人心疼。李老師的字蒼勁有力,畫線繪圖規矩,課講得精彩,同學們上他的課勁頭十足,氣氛濃郁。
  李老師平時愛開玩笑,可他是個火爆子脾氣,遇到我們不爭氣或者淘氣,他可是真生氣。有一次他因為我們班數學成績沒有一班好,而且錯的題是他反復強調過的。他越說越生氣,漲紅著臉,大聲嚷嚷,把拐杖敲在地上咚咚作響,說到最后甚至哽咽到說不出話來,臉漲得通紅,不停地咳嗽。這時候有個不開眼的孩子還偷偷笑,做鬼臉,正好被李老師發現,他把那個同學叫到臺前,拿拐杖敲打那位同學的屁股和大腿。那位同學嬉皮笑臉的往后躲,拐杖夠不到了,李老師把拐杖砸過去。人沒砸到,還得讓這位同學把拐杖給他撿回來。當年大家不覺得這是體罰,反倒是覺得應該的,不像現在家長和孩子這么嬌氣,動不動就上綱上線,也不像現在老師這么無奈!那位被敲打同學也一直跟老師保持良好關系,基本我們每年聚會都能見面。
  李老師周末也要回家,他家在學校南七八里的村莊,路上多有溝坎起伏。他有一輛三個輪子手搖輪椅車,就靠這輛車出行。初冬的一個周日下午,天上飄著雪花,李老師不顧家人的勸阻,執意要返校。天氣漸晚,道路濕滑,又是逆風上坡,不小心,李老師連人帶車滾到了路基下面的陰溝里,溝里積著帶冰碴的水,車壓著人,可把李老師害苦了。他自己爬不上來,直到有人路過才救了他。那次他連續發了兩天高燒,那是他三年中唯一一次沒出現在早晚自習課上,少了熟悉的拐杖聲相伴,大家覺得反倒是有點不適應。那些日子同學們都出奇地乖,搶著幫老師打飯,洗衣服,校長都夸我們這些孩子長大懂事了。
  
  二
  學校每年都要舉辦春游,基本都是去爬研山。研山是我縣最具標志性的山,康熙皇帝都曾兩次登臨此山。為什么說“爬研山”呢,是因為76年唐山大地震研山塔倒塌后,通往研山塔的路就荒廢了,山雖不算多么雄偉高大,但路上碎石荊棘多,有時候需要手腳并用才能通行,所以這個“爬”字更為形象。四肢健全的人尚不容易登頂,李老師“三條腿”,又怎么能上去呢?一路上很多同學都很納悶。
  老師是可以借“腿兒”的。李老師穩坐在輪椅上,同學們輪流推著輪椅前進。遇到溝溝坎坎,大家一用力,就把李老師連人帶車抬起來通過。到了山根,終于輪椅再也不能前進一步,幾個個子大的同學主動當起了老師的腿兒,一個人背起來,另外兩個人在兩邊上扶著保駕,慢慢往山上攀登。前面還有同學負責清理路上的碎石與荊棘。他們幾個輪流背著,說說笑笑。山風為同學們加油,野花為同學們鼓掌,就連討厭的馬蜂也知趣地不敢打擾我們。我個子小,力氣活干不了,只能默默給同學們和老師打氣加油。經過近兩個小時不間斷攀爬,我們師生一行終于到了破敗的研山塔下面,大家已經是汗流浹背,氣喘吁吁。
  我們是從山的西側攀爬的,山的東側是峭壁懸崖,山下就是著名的灤河。灤河發源于壩上草原,在草原上畫了個問號,直插雄偉的燕山山脈,左沖右突,從武山、橫山間切出一道口子,迤邐向南,一馬平川直至注入渤海,研山就是灤河闖關的最后一道屏障。研山塔就屹立在主峰懸崖之上,幾經風雨,自遼代開始默默守護腳下這片土地,已愈千年。震后的研山塔只剩底座和一二層,碎石爛瓦堆在周圍,破敗不堪。但這絲毫不影響我們的心情,大家近觀灤水龍翔,遠眺詹天佑大鐵橋,聽空谷回音,采野花野果,嬉笑玩耍,拍照留念。
  那年月拍照還屬于奢侈的事,相機是李老師求人借來的。膠片珍貴,相片多是合影。留下的幾張黑白照片一直被我珍視,放在老家相框顯著的位置。到現在我們同學群里熱鬧時候,還會有同學上傳當年這些青澀的照片,感嘆歲月的流逝。
  
  三
  到初三,李老師得到一個機會,代課老師可以報考唐山師專,畢業后就能轉正。老師和同學們都面臨著人生的一次重要考試,本來李老師也可以選擇不當班主任,這樣可以輕松一點,但他舐犢情深,舍不下我們。從此李老師早晚自習就在前面講桌上做題、背誦,我們在臺下努力。初三課業重,晚自習都加到了三節,考試也特別多。往往我們下了晚自習去睡覺了,李老師還要在深夜刻蠟紙,一下一下推著墨輥油印卷子。早自習,老師的眼睛經常是紅的,他從來不會因為自己的私事耽誤了大家的學業,這一年下來,李老師瘦了十幾斤。
  中考成績下來,我們30多個人的班級竟有九個同學考上了省、市中專和師范。那個年代的中專生,師范生可意味著轉戶口,跳出農門,是件非常光宗耀祖的事。我和20多個同學考入一中和二中,剩下的同學基本上也留在本校就讀高中,又成為李老師的校友。老師也如愿考入唐山師范,畢業轉正后又回到本校繼續教學,教學成績斐然,得過多次縣、校級獎勵。
  后來李老師通過報刊征婚,為我們找了一位賢惠的師母,誕下兩位千斤,生活幸福美滿。去年老師大女兒結婚,我們幾個和老師要好的同學也去捧場。老師年齡大了,單拐變成了雙拐,可喜的是坐騎也從手搖車變成了改裝的汽車。在女兒的婚禮上,常年站在講臺上授課的李老師竟然顯得有些激動,有對愛女的不舍,憐愛,祝福,也有對自己艱辛一生的感懷。從老師眼里閃爍的淚花里,又一次看到了他這些年的堅韌,不屈,樂觀和倔強。
  那天,李老師的酒喝得有點多,一直是新郎新娘和我們幾個同學扶著老師在婚禮現場敬酒。等最后一個客人散去,我們開車帶老師回他的住所。在路上,沒說幾句話,老師就輕輕閉上眼睛,頭靠在我肩上,很快發出輕微的鼾聲。我發現,李老師再也不是那個曾經不知疲倦的精神小伙,頭發花白,已經老了。
  車停穩,迷迷糊糊中,老師喊我們幾個的名字,讓我們背他進屋。大家那天喝得都不少,我還算清醒的,這個幾十年前的任務終于輪到我了。我弓下腰,伏在地上,兩個同學小心地扶著李老師趴在我的背上,我輕輕攬住老師干癟的臀,小心翼翼地站起來,把老師送進房間。
  我輕輕地把他放在床上,不一會兒均勻地鼾聲又響起來了。
  屋頂的燈還亮著,靠墻的書架上排滿了書,一張桌子擺著筆和本子。我轉身要關閉房間的燈,突然住手了。我的老師,還在閃閃發光,我不能關閉這微弱而溫暖的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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