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午后,我靜靜地坐在屋前的臺階上,有風迎面拂來,清涼、芳香。哦,那是潮水夾雜著花草的香味。
我站起來去抱住,真香啊。
滿滿的一臉清爽一身的香,我喜歡自己此時的味道。我索性沿著門前的小路,左拐,向屋后的小河邊走去。
一條小溝渠,窄處不到一米,如蛇如帶。小時的我經常跳來跳去。別看它小,可它一頭枕著連綿起伏的山,一頭挽起層層疊疊的梯田。小河是多情的,也是有擔當的。莊稼喝著這水長大,田野里的農人也是用這水解渴的。河邊留下過我深深淺淺的腳印,河灣留下過我扎猛子的歡騰,留下過我摸魚抓蝦的喧鬧……
河水流淌,卻帶不走我的記憶。淺淺的小河邊,一下子讓我回到了過去。
那時,兩岸是野花野草的舞臺,舞臺連綿,影子跌進河水里。糯米草,花兒如米粒,不失千嬌百媚。鼠麴草撐起金黃的朵兒,在綠的葉間跳躍。風鈴草弄聲音,齊唰唰探出頭,掛起一串串“鈴鐺”搖鈴吶喊,狂放如戰勝者的開懷肆笑。最多的要數鴨跖草,一朵,二朵,三四朵,朵朵嬌艷,朵朵精美,在草叢中閃著晶瑩的眼睛與我們捉迷藏。我不喜歡叫它鴨跖草,它開著藍色的花,雖只有指甲蓋大小,卻精神抖擻,如蝶抖動著翅膀。我給它取名,“飛蝴蝶”。飛蝴蝶是我熟悉的花,再見,有親切的味道。那年,我六七歲,經常跟著村里的玉梅姑抜它喂豬,喂鴨。不遠不近跟著的還有小馬叔。小馬叔是外省人,在我們村莊里干磚瓦工。在一個風清月皎的晚上,玉梅姑跟小馬叔跑路了。從此,我再也沒有和玉梅姑一起拔過豬草了。幾十年過去了,不知玉梅姑和小馬叔過得好不好?……我蹲下來,輕輕碰一下飛蝴蝶,跟它問問好,我仿佛聽見它們的笑聲,咯咯的,脆脆的,滾落在草叢中,跌落在小河里。
在我沉淀了的記憶里,小馬叔是鴨跖草,玉梅姑是飛蝴蝶。多么有趣,我把他們捏在了一起,草和蝴蝶是一對兒。
掐幾縷藤蔓,掐幾株野草,野花編成一個花環,戴在頭上。溝渠里的水照見我的影子,嘩嘩地笑。“春風又綠江兩岸”,我像春風鬧在小河邊。能夠讓自己快活的,就是好風景,小河是我心中永遠的風景。一直到現在,這個幼稚的風景觀還在腦子里指揮著我的腳步。
二
與小河一岸相隔的是田野。正值六月,陽光蒸騰,田野里燦爛著各種各樣的農作物。水稻豐收在望,稻穗點頭比肩,推出一波又一波的稻香。玉米和大豆鼓著圓圓的肚皮,站在風中與陽光相互挑逗。冬瓜舒展著藤蔓,書寫著一曲悠揚的情詩。生姜與芋頭隔著一條田埂,綠葉相望。幾只青蛙浮出水面,“呱”一聲,從這里跳到那里,鉆進去又浮出。田園的景色是醉的,我在景色里喜歡看它們醉。
到插秧季。太陽早已西沉,月亮掛在了樹梢,星星忙著點燈,蟋蟀嘰啁,青蛙鳴鼓。我家還有大半擔秧苗沒有插完。種過田的人都知道,已拔出的秧苗不宜留到第二天插,這樣會影響水稻的生長。如插完,那最早也要到深夜12點收工。我都發愁,埋怨媽媽貪多沒個數。
“禾妹子(媽媽乳名),你們母女怎么還沒收工啊?”那是伏娥奶奶的聲音,她肩上扛一把鐵鍬,那是放秧水路過。媽媽來不及答話,她已挽起了褲管踩進水田里,幫著插秧了。伏娥奶奶也家種了幾十畝地,早出晚歸很苦的。媽媽連忙勸伏娥奶奶上去。伏娥奶奶不肯。我之前對她并沒有什么好感,起因是我誤采了她家的蘿卜花,她把狀告到媽媽那里,讓我挨了好一頓胖揍。事后,我還偷偷用石子砸過她家的墻壁,嘴里罵著“死青角眼”,看你還告不告狀。
伏娥奶奶埋葬在小河對面山坡上。草長鶯飛,雜花生樹,野草之下應該有她的墳墓,找不著。我相信她是守著河岸,聽著河水的笑聲。行走人世,總有對不起別人的事,到后來都被別人帶走了,自己還在心底記著。這樣的悔恨很讓我傷心的。我扔石頭罵奶奶的故事,奶奶不會也帶走吧?不會的,她向來不記別人的仇,這是我媽媽經常嘮叨的。
三
小河的上游有一個“水井”。不知還在不在?那個閃著光的搪瓷杯是否早已銹跡斑斑?那棵紫薇樹是否依然搖曳著一樹一樹的鮮花?那里,是否還種著檳榔芋頭?那如傘如蓋的芋葉是否還有人掐一片,當成裝水的工具?那只給我勇氣與力量的屎殼郎還在不在?……那里有我太多的溫暖記憶。于是,我加快了腳步。
鄉親們在小河的中游鑿了一個小水潭,無需水泥鋪路,無需塊石砌臺,四周圍幾個鵝卵石,算是水井了。它是“義井”,井口放一個白色的搪瓷杯,那是最好的名片。井和杯,雖簡單,甚至可以用粗劣來形容,但實惠。清澈里蕩著善良的底色,樸素里盛著溫暖的主題。那時農人干活累了、渴了,就來到水井邊,拿起搪瓷杯舀滿水,頭一仰喝個痛快,伸一下胳膊,打兩個飽嗝。如果遇到熟人,攀談兩句,席地一坐,燃一袋旱煙,一身的疲憊全卸下了。走時,順便在水井邊的地里,掐一片芋頭葉子,當成裝水的工具,盛走一捧給正在地里干活的人喝。接過水的人,無需說感激的話,一個眼神的交換,日子里頓時有了舒暢與甜意。
這些年,我走南闖北,大小茶館沒少去過,喝過福鼎白茶,遂川狗牯腦,黃山毛尖,武夷肉桂……茶具更是五花八門,吉州窯木葉天目,景德鎮青花瓷……不管是瓷的,陶的,鐵的,敞口的,蓋蓋的,都蒸騰著熱氣,但始終找不到那種貼心貼肺的感覺。
還小的我看見芋葉可盛水,感覺新奇,想象著水里一定染滿了綠汁,喝著一定無比清香。于是,也想試下。醉翁之意不在酒,我迫不及待地掐下兩片又大又圓的芋頭葉子,卷成喇叭狀,彎下身子盛滿水,“咕咚咕咚”喝了個痛快,清涼透心。走時,學著別人的樣子,掐兩片芋葉盛走一捧水,想著媽媽喝到我用葉片裝的水一定會很高興地表揚我。于是,臉上開滿了笑。
跑一路,到了媽媽跟前,芋葉里一滴水也沒有了。葉沿處未握緊,水早就飛了。媽媽笑得咯咯的,冒出一句,長大也存不住貨的崽!
四
蹲在井邊玩。一只“屎殼郎”(蜣螂)跑來跟我湊熱鬧。別看它只有指甲蓋大小,卻舉著雙臂,奮力推著一個比它身體大幾倍的糞球在爬坡。它一會兒推,一會兒拉,一會兒滾。可以看得出,它在想盡一切辦法推動著。可剛爬到一半,不小心被一個小石子絆了一下,連蟲帶球一起跌落坡底。我暗自發笑,罵它“蠢貨”。誰料它一刻也不停留,推著糞球繼續奮力挺進。功夫不負有心蟲,終于到了坡頂。屎殼郎站在糞球上剛想喘口氣,不知是不是沒放穩的原因,屎殼郎和糞球又滾落坡底,重重地摔在地上,還失去了一條小腿。它五腳朝天(一共6條腿)掙扎著,觸角亂抖著,像風中亂舞的野草。我用根小樹枝輕輕一按,幫它翻過身。我以為它這次嘗盡了苦頭,會掉頭而去。誰料它繼續推著糞球攀登。也許是體力耗盡的緣故,它推得沒之前快了,可它依然踉踉蹌蹌在行動。也許它的心中背負著一個屬于蟲子的夢想。
它頑強的毅力我覺得慚愧。想給它搭一所芋葉屋,表達我的歉疚。
水井依然是小河的靈魂,最美的風景在周圍表演。那塊種植著檳榔芋頭的地,依然種著芋頭,撐開的芋葉像亭亭舞女的裙,美得轟轟烈烈。搪瓷杯不在,屎殼郎不在,但在我的心里,它們永遠影響著我的思想。周圍的草木更加繁盛了,蓬蓬勃勃,肆無忌憚地生長著,流淌著一捧一捧的美好,一地一地的燦爛。尤其是那棵紫薇樹,它干脆橫著長,頂著一樹的鮮花,把整個身子探到水井里,一副照鏡梳妝,自得其樂的模樣。我想起城里的花草樹木,它們被人工栽培、移植、修剪,噪音和汽車的尾氣一遍遍地撕碎著它們柔軟的夢境,沒有靈魂地活著是它們的宿命。突然好羨慕這里的花草樹木啊,它們的生存空間廣闊而遼遠,沒人禁錮,沒人打擾,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活得實在,活得率性,活得詩意。我干脆爬上那棵紫薇樹,其實不用爬,它就像一條板凳橫在那,隨時等著我坐。我坐上去,看見花樹、天光與云影還有我,倒映在水里,像一幅油面,美得令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耳邊灌著風聲,草木聲,流水聲,鳥鳴聲……我的內心溢滿了歡愉,一種無法言說的歡愉。
小河,是一個可以生長靈魂的地方,自由,清沌,溫暖,是描述靈魂最合適的詞。我突然好想變成一條小河,生生世世匍匐在家鄉的田野上。哪怕變成小河邊的一株小草,春天頂一頭綠冠,秋來染一頭金色的發,風來起舞,雨來婆娑,她一定占盡人間風流。
走在家鄉的小河邊
開眼界收錄的所有文章與圖片資源均來自于互聯網,其版權均歸原作者及其網站所有,本站雖力求保存原有的版權信息,但由于諸多原因,可能導緻無法确定其真實來源,如果您對本站文章、圖片資源的歸屬存有異議,請立即通知我們,情況屬實,我們會第一時間予以删除,并同時向您表示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