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守歲,是“小年”三十晚上的事。
守歲,仿佛是我們這些娃兒們的事——只是我們自己的事,與大人們無關。能守到幾點算幾點,反正放了假,大人也管不著。這個時候,他們即便有什么意見,也只是一些建議而已。有些識相的大人就什么也不說,在火塘里的火還燃得很旺的時候,就靜悄悄地上床睡去了。
屋里就只剩我們這幾個人小志氣大的小鬼們,還在雄心勃勃地“夜戰”呢。
只緣最早聽大人們說過,后來便持久地堅持下去了——哪個守歲守得越長,那年的“遇活”就越好。再有一點,將來活得長,是長壽的那種……至于以后的事,那時的我們怎么曉得呢?以后的事得以后說了算。我敢肯定的是,我們之所以把“歲”守得長長的——有時已到啟明星爬上東方的天際,天邊露出了魚肚白……盡管呵欠一個接著一個地打,我們的“夜戰”仍沒停下來——之所以要如此這般的“瘋狂”,那完全是沖著“遇和”而去的。苦日子過多了,也過怕了,誰不想在那貧窮的歲月里,通過熬個夜把自己的“遇和”弄得更好一些呢?
這“遇和”,說白了就是運氣。運氣能左右我們的思想,甚至也能左右我們的靈魂。它與我們的吃穿玩樂有著直接的關系。
我活到了今天這個年歲——都快接近花甲的年紀了,是不是當年守歲給“守”出來的呢,自己當然是不知道的。也許跟一粒種子落進了土里,就該自然發芽,就該自然長苗,就該繼續生長下去的,直到再結出一粒成熟的種子來,是一個理兒吧——這也說不準啊!
小時候的我,可不是這樣認為的。什么時候才是小時候呢?也許是盼著長大、盼著過年的那個年齡吧!
二
在那個嚴寒肆虐,我們又沒有棉衣棉褲遮體,更沒有毛衣毛褲穿上身,在守著“歲”的夜里,要是沒一堆火釋放著熱度,要熬過一個守歲的夜晚,那簡直是天方夜譚了。
守歲的時間應該是從天黑了以后開始算起的吧,倒也沒什么明確的“分水嶺”。不過對它的準備,往近里說是從年三十的午飯吃了以后,倘要再往遠處說,就是那一年的精心準備了。此處先打住,后面再贅述。
吃過年午飯的下午,作為活蹦亂跳的我們,自從新衣服穿上身,蹦蹦跳跳的心就在強烈地催著了,后來又是急不可耐的行動起決定的支配作用——我們跑得無影無蹤,家里就剩下跑不動的奶奶和父母親們在守著了。
只要跑出了家門,家外的世界就是海闊天空,無阻無礙的自由。
這“跑”的時光我只擁有了幾年,大致到了六七歲或是七八歲時——也說不準,這幾年之后我就做著父親“當年”別無選擇時做的事——把火塘里的疙瘩柴引燃。那火是專為守歲而升起的。
在我還無力取代父親之前,那年三十夜守歲的火一直都是他在升著的——升火之艱難,是我后來身臨其境時才體會到的。
整整一個下午,都到屋外的世界去沾染上了不少的喜氣,直到回家時也還興高采烈,奶奶燒鍋、母親做飯,又把中午的豐盛延續到了晚間。父親則在堂屋里,把還沒完全干透的樹疙瘩引燃——那作為主角的樹疙瘩旁邊被很多小柴包圍著——它們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地形成了命運共同體。所幸在吃飯的時候,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的父親,終于讓那中間的主角也萌動了起來。
是的,晚飯后,守歲的場地在灶屋隔壁的堂屋里,我們將要移師到那兒去。
能制造出光暈氣氛的小煤油燈,把飯桌上我們動來動去的身影,一五一十地都影映到了墻壁上。奶奶曾經說過,不要去“耍”影子,夜里會“走尿”的——她所說的“耍影子”,此時哪是我們的自愿呢?再說了,今夜即便算是在“耍影子”,也無所謂了,守歲哪還會上床睡覺啊——尿無論如何都“走”不出來的了。
吃了飯,等一切收拾停當了,外面仍有東挪西扯的鞭炮聲響徹在山前山后。我們吃飯之前也放過了,在我們吃飯的整個過程中,它都絡繹不絕地在那兒響起。
沒事的大人們,終于也難得一回,安靜地坐到了火塘邊烤火。火塘里的那個大疙瘩柴終于完全燃著了,時不時發出嗞嗞的抗議聲。
“有事做”的我們這些娃娃,則坐到了旁邊用來吃飯的大桌子上,興奮地玩起了撲克。同在一間屋內,雖然離火塘還有一點距離,柴火的熱度一樣也讓我們感受到了溫暖,堂屋的雙扇木門是掩上的。此時的“花子”狗,雖然臥到了門外的屋檐下,那忠實的耳朵,卻仍在機靈地探測著房前屋后風吹草動的聲響。
三
有如說,我們這些娃娃是在守著歲,倒不如說是在趁機熬夜玩撲克牌更準確些。平時,大人們對我們一有時間就要練“牌技”的做法,很是反感。那時,我們不能投入更多的精力來打手上的紙牌,總擔心大人會隨時出來干涉。
現在好了,畢竟是在過年,屬于我們正當玩耍的時間,就誰也不會出來“說”了。
奶奶到底是從七十多歲的高齡上過來的,她那有些虔誠的“點頭”,著實逗笑了我們——在打牌的間隙,我們好奇的目光,隨時在大人們那兒逡巡著。父母親倒是沒打瞌睡,但坐在那兒默不作聲,應該也離閉目養神不遠了吧!
終于湊齊了坐在牌桌上的四個人——主要是有人要做這做那的意見不統一。不管怎么說,“升級”是能打的了。要是平時只有兩個人的時候,我們就只能“摸烏龜”,有三個人的時候就勉強打打“甩二”——各揀各的分,看誰“升”得快。奶奶說,我們那是“狗屎場合”,打撲克的時間還沒吵架的時候多。打著打著,吵架的、哭泣的,什么人都有,牌沒打完就先散了伙。
守歲的時候打這撲克,規矩是提前講好了的。首先不準“說”人,然后不準生氣,最后是不準甩牌走人。平時,“說”人的人,就是因為無所顧忌地“說”了人,把人說哭了才散伙的。其實,愛“說”別人的人,還不是仗著自己技術好、對方沒能配合好,才任著性子“發作”的。只有這過年、守歲無聊時,才湊在一起打這熬夜紙牌的。如果大家彼此不珍惜這個機會,愛“說人”的人再不注意收斂自己的行為,最后只能是不歡而散的早早收場,歲就真沒法守下去的了。
盡管人人都這樣想,都拿出了最大的誠意來合作,但要想完全做到鴉雀無聲也是不可能的。大人們見我們這邊桌子上長時間沒聲響,反倒不習慣,時不時猛地抬頭望望我們——要是睡著了身上冷,是一定會感冒的。當看到我們仍在聚精會神地摸牌出牌時,便悄悄議論說,今晚還規矩,不吵不鬧,聲音也不大……
正當他們剛剛慶幸完我們在文明娛樂,文明得沒影響到他們那邊時,桌子這邊卻突然放聲地起了爭執,“出錯了”“不要耍狡嘛”……只是這戰火沒能蔓延開來,很快就給壓下去了。
“嗨,這撲克也該換換了嘛,都成油渣子可以吃了……”有人又突然對毛了邊、愛粘連、拿不起來的牌失去了興趣的說。
打撲克是我不多的興趣里最喜歡的那種,平時我不但愛打,也特別愛收藏它。但礙于收藏的路子過于狹窄,總沒有多好的撲克弄到手。我們平時打的撲克本來也沒有第二副可供替換的,像缺了張數的撲克,只能用其他紙張代替——有時是自己做一張出來,有個標記就行了;有時是用其他牌代替,總之“代替者”都不會與原裝撲克同色,弄得人人對拿上去的牌心知肚明。
我是哥,當然有當之無愧的職責做擔當。我說,那我用一年的時間,爭取明年守歲打的牌比這好……我也只敢表這個“決心”,連要完成這決心的辦法都還沒有呢,只不過好在它有“一年”的跨度。
大人們是什么時間走的,聚精會神的我們全然不知。活得疙瘩柴只剩一個小小的身影在火堂里,在那兒靜靜地看燃。它無聲無息發出來的紅紅的火苗,讓我們絲毫也沒覺察到夜的寒意。倒是身上的困倦與眼睛的酸澀,越來越認真地襲擊我們了。
幾乎是被耗得油盡燈枯了,才“虔誠”地結束這守歲的時間的。
四
就為守那一個年三十夜的“歲”,我得花一年的工夫來準備。不是要準備給我們打的撲克牌,而是要準備烤火的疙瘩頭。
用根大樹的疙瘩頭來烤火,是那個貧窮年代的不二選擇。加之守歲是在冬季,夜晚的嚴寒更甚,火便賦予了更多的實際意義。首先,取暖是必需的,其次紅紅火火更是一年的翹首以盼。
為之烤火用的疙瘩頭,也就寄予了虛幻的想象。它仿佛帶著“神”的旨意,借守歲這個平臺,為人們提供可以改變命運的空間。
疙瘩頭被賦予上了神秘的“力量”,它變得莫測的神秘,而更有廣闊的實際意義了。
顯然,我們村里的人們是領會了的。不然,也不會家家都要挑一個更大的疙瘩頭來守歲的,而且年年如此。
父親常年在外,挖疙瘩頭的任務自然就落到了我這個家里唯一的男子漢身上了。其實,那時我年齡并不大,倒是能自食其力的年齡卻很小,大概十歲不到吧,我就作為小“大人”來使喚了。
去山坡上刨疙瘩頭回來作為柴燒,是我讀書以外的另一份工作。當然教室之外的工作肯定不止這一種,還有其他很多,如放牛割草、燒鍋煮飯等等,反正農村要做的活兒千頭萬緒雜亂無章。但去從地底下、懸崖邊刨疙瘩頭是我無論如何也賴不掉的活兒。
冬天——只有冬天才有這閑工夫,尤其是天上飄著飛雪,落著霏霏細雨,我便背著鋤頭砍刀,來到空寂的山坡上刨疙瘩頭。那雨那雪濺落到樹葉兒上,滿坡都是它們發出來的沙沙的聲響。
我在陡峭的山坡上到處找尋著可供挖出來的樹頭。它們有的深埋于厚厚的土層,有的長在懸崖邊的石頭縫里……但不論在哪兒,它們都是我決心要拿下的堡壘,因為埋在地底下的疙瘩頭并不多,能遇到一個,是不可能再讓它溜之大吉的。
只穿件單衣的我,在它們長時間的“盤剝”下,盡管只露一個精背,也還汗流滿面。像野豬打洞樣的,疙瘩頭的周圍已堆起了如山的泥土,它卻仍躲在深處搖得動、搬不來。它發達的根須雖已被我斬斷了不少,躲在暗處的根須,卻仍在牢牢地控制著疙瘩頭的命門。
一個上午或是一個下午,能夠從地底下刨起一根樹的樹頭就算不錯了。連同它們的根須收攏來,能裝滿一背篼,它們常常壓得我直不起腰來。那時候,背不動就哭,哭過之后,又再去使勁背。我用這辦法安慰自己,增添了力氣。
但刨回的疙瘩頭,大人說它小得不達標。要我再去刨,刨回來比較一下,只有最大的那個疙瘩頭,才夠資格拿到年三十守歲的晚上來用。
因為,用來守歲燒的疙瘩頭越大,就越預示著那年養出的肥豬個頭才大。
我們家多么想養一頭大肥豬來,供全家人一年的享用啊!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刨疙瘩頭吃的那點苦頭,又算得了什么呢?
“年味芬芳”之守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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