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腴香茄子


  許多年前,在北方,夏季里的蔬菜,主要是蕓豆、黃瓜、土豆、西紅柿、小白菜,再就是茄子。那個時候,我沒見過綠茄子、圓茄子,只有長長的紫茄子。紫茄子有半尺多長,小孩胳膊那般粗細,深紫色的外皮油亮油亮的,鼓鼓脹脹,用豐腴來形容較為恰當。
  十多歲的時候,我與小伙伴們在街頭瘋跑瘋玩是一種常態。跑累了,滿頭大汗回到家里,見廚房有一網兜茄子,連忙撿出一根大小適中的,水龍頭下洗凈。然后,“吭哧”一口,津津有味吃著——生茄子。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小時候特別愛吃生茄子。也不多吃,一次一根,像吃生黃瓜一個樣,覺得生茄子的口感非常好,綿綿中透著一絲甜味。養成這個習慣,究竟是小伙伴們“教唆”使然,還是自己“參透”了生熟,說也說不清楚了。反正于我來說,“咔嚓”一根紫茄子,如同“咔嚓”一只蘋果,自然而然,稀松平常。當然,這說的是新鮮茄子,擱個十天半個月的茄子,早就成了“癟茄子”,不受待見,斷然不吃。
  更為奇怪的是,好吃生茄子的我,對燉熟的茄子,卻一口不吃。那時,一般情況下,家里的午飯或者晚飯,基本就是一個主菜,如果是燉茄子的話,吃飯時我就躲得遠遠的,好像黑乎乎一鍋燉茄子里,摻上了一包砒霜似的。這種情形,一直延續到讀初三那年,才有了質的改變,我開始吃燉熟的茄子了。而這一改變,源自生活環境的短暫變化。
  暑假里,去大哥下鄉的知青點住了一個月,過一過農村生活、集體生活。那個季節,正是收獲茄子的時候,知青點天天都是燉茄子,我當然是退避三舍。開頭那兩天,吃著從家帶來的面包,再去果園摘兩個蘋果當菜,湊付一頓。三天以后,餓的實在熬不住了,開始嘗試吃燉茄子。用筷子夾起一塊燉的爛乎乎的茄子,口感有些黏糊糊的,談不上好吃,但也不算難以下咽。就這么著,一頓、兩頓、三頓,漸漸接受了燉茄子的口感味道。現在想,有人這不吃、那不吃,如果不是過敏的原因,差不多都屬于矯情,用父輩的話說,就是“餓你三天,啥都吃了。”這話完全是源自實踐的真理,顛撲不破。
  肯于吃燉茄子了,我的那段農村小住的生活,變得美好起來。青年點的兩摻饅頭、二米飯,就著燉茄子,總能讓我吃個肚圓。碰上青年點殺豬,燉茄子里的大肥肉片,那才叫香呢,而茄子因浸透了肉汁也格外香腴。吃飽喝足,滿山遍野地玩耍,快樂無比,日子好像也變得豐腴起來了。
  
  二
  當茄子成為我的菜,可以坦然面對一盤燉茄子的時候,我對茄子的理解還是比較“膚淺”。直到讀書看報,驚見茄子在我們的國度里已經穿越了千年歷史,這才對茄子高看一眼,敬仰起來。
  茄子是外來物種,何時由何方傳來,我沒考證。可以肯定的是,西漢時期就有了關于茄子的記載。西漢文學家王褒寫了一篇饒有趣味的文章《僮約》,給一個掉歪的奴仆立下種種規矩和要求,其中就有一條:“落桑皮棕,種瓜作瓠,別茄披蔥。”大意就是要求奴仆及時修剪桑樹,割取棕櫚皮搓繩索,種上瓠瓜好做葫蘆瓢,栽種茄秧和蔥苗。這樣看,在西漢時,種植茄子實錘了。
  雖然,漢朝以后開始種植茄子,但種植面積不大,產量不高。“物以稀為貴”,到隋朝時,煬帝給茄子起了個很顯氣質的名字:昆侖紫瓜。可惜,這么高大上的名字,最終還是被茄子給取代了。明朝時,茄子種植比較普及,開始進入“小紅書”系列,有人寫了個《遵生八箋》,其中就有“糟茄、淡茄、糟瓜茄、糖蒸茄、鵪鶉茄、香瓜茄、糖醋茄”八種料理茄子的菜譜。大約在清朝時,茄子成為親民的蔬菜,家家戶戶的餐桌上時常可見,烹飪料理茄子的方式也多了起來。
  雖說,茄子走進尋常百姓家,變得普通起來,但也有令人瞠目的時刻。《紅樓夢》中,在大觀園的筵席上,我們見到一道名叫“茄鮝”的菜。這道菜,曹雪芹大師寫的非常細致。“把才下來的茄子皮削了,只要凈肉,切成碎丁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脯子肉并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雞湯煨了,將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嚴,要吃時拿出來,用炒的雞爪一拌就是。”鳳姐說的輕巧,實際上這茄子已經貴為“天茄”,不是咱能天天吃的茄子。
  在北京工作的大弟,有一天在微信里曬了一盤菜,說是“茄鮝”。有好事的飯店廚師照著《紅樓夢》里的描寫,復制加工成“茄鮝”,好不好吃,他沒說,我也沒吃過。不過,“茄鮝”這道菜卻說明了一個料理茄子的技巧,就是茄子喜油喜肉,與大油大肉搭配的茄子,確實好過清湯寡水的燉茄子。一些藥學書籍也有記載,說茄子寒涼,把茄子油炸一下,便可化解寒涼屬性,吃起來更健康、更美味。東北有一道老百姓喜食的菜,叫做“地三鮮”。地三鮮分別是土豆、青椒和茄子,三樣極普通的蔬菜,混搭成一款美味。這道菜之所以受到普羅大眾喜歡,我以為關鍵是把茄子油炸過了。油炸后的茄子,深紫透著焦黃,入口軟糯鮮香,豐腴適口。
  這也從另一個側面,詮釋了我小時候不喜歡吃燉茄子的原因。生活困頓,物質匱乏,買豬肉要肉票,買豆油要糧證,每月每人只供應三兩,哪里舍得燉茄子擱點肉,多加一勺油。所謂燉茄子,實際可以稱之為“水煮茄子”。打那個時代過來的人,誰能信誓旦旦地說,小時候特喜歡吃燉茄子?
  前幾年,去農村調研。路過一片開滿紫花的田地,雖是初見,卻一眼看出那是茄子開花。一朵朵紫花像一個個小喇叭,環抱著黃色的花蕊。有的已經凋謝的花朵,花蕊處探頭探腦地露出一個小小的——從千年走來的茄子,傳承著歷史的律動和人間煙火氣,生生不息,守望天地。
  
  三
  時間會改變許多事情,沖淡記憶,更新日子,也會調整口味,如我這般,從只吃生茄子到只吃熟茄子。在日漸豐潤的日子里,料理茄子的方式也從舊日“水煮”到煎炒烹炸,以茄子為主體的菜肴,口味更加豐腴,茄子華麗轉身了。
  在大大小小的飯店里,大廚一顛勺,茄子就花樣百出:肉末燒茄子、盤龍茄子、煎釀茄子、糖醋茄子、油炸茄盒、魚香茄子……這里我們重點說說這個“魚香茄子”,眾所周知這道菜里沒有魚,與魚沒有絲毫關聯。這個“魚”字完全是個噱頭,大家都喜食魚、肉,冠以“魚”字可以招攬食客。實際上,這個“魚”字應為“腴”字,豐滿、美好的意思,所謂“麗衣腴食”。這道菜尊稱“腴香茄子”,才是去偽存真,我的這篇拙作的標題《腴香茄子》也就恰如其分了。
  茄子作為普通的蔬菜,除了《紅樓夢》中的賈府,在尋常人家,“煮”婦們都會燒一兩個家常茄子菜肴,簡單、實惠又美味。夏天的時候,妻子會做一道涼拌茄子。茄子上屜蒸熟放涼,手撕成細條,與切碎的青辣椒、紅辣椒、蒜蓉、香菜末,加香油、醬油、醋等調料,調拌均勻。裝盤,放置冰箱冷藏個小半天后食用。酸、辣、鮮外加冰爽,一掃夏日食欲不振,特別下飯。難怪坊間百姓云:“涼拌蒸茄子,撐死老爺子。”
  岳父活著的時候,有一回居然用茄子包餃子,令我大開眼界。茄子切成細小的丁,用鹽殺一下水。鮮豬肉切末,與茄子丁在鍋里翻炒一下,調好口,做餡料。那餃子,真的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口中。不喜歡吃豬肉餡,可以用蜆子,一種鮮美貽貝的肉替代豬肉,海鮮的鮮和茄子的鮮糅合到天衣無縫,老百姓說話,這餃子鮮到腳后跟。如果嫌包餃子麻煩,那就簡單點,直接用蜆子肉燉茄子,海鮮與地鮮相遇,大地與大海相逢,勝卻人間美味無數。
  岳父去世后,我們包餃子再也沒用茄子做餡料,主要是學藝不精,沒有得到岳父真傳。但我一直在思考岳父為啥會有這樣的創意呢?思來想去,我覺得這主要源于岳父那一代人勤儉的習慣。夏天時,茄子大量上市,有時候扒堆賣,幾塊錢一堆。這么多茄子,涼拌、紅燒、炸茄盒都吃不完,而包餃子很容易消耗掉這些茄子,最是經濟實惠。所以,我不認同“時間能改變一切”的觀點,只能說時間可以改變許多事情,像岳父勤儉持家的習慣,即便時光荏苒,也不會有太多改變。年輕時吃過的苦,會被時間稀釋,但不會忘卻。這有點像茄子,千百年來,世事變幻,始終是一種尋常的蔬菜,人們的盤中餐。不知道,隋煬帝是如何讓御膳房烹飪“昆侖紫瓜”的?唐朝“詩仙”李白,有沒有用茄子下酒?
  有一件事,始終困擾著我。既然茄子是從國外傳來的,那么外國人是怎樣吃茄子的?在我有限的出國經歷中,和有限的吃西餐的過程中,始終沒有見到茄子的身影。這個問題,要么是我孤陋寡聞,要么就是時間改變的許多事情里,包括了在國外的茄子,可能是外國人飲食習慣的改變,茄子登不了大雅之堂,隱身江湖了。變化是絕對的,不變是相對的,茄子如此,人生不也這樣嗎?
  這兩年,我在“江山文學網”上,寫過柿子、蘋果、櫻桃、白菜、蘿卜、土豆等許多瓜果蔬菜,它們與我的生活相關相聯,在我的文字中賦予它們鮮活的靈性,其實就是我自己鮮活的生命。如同一個茄子,生澀過,缺滋少味過,不受待見過,但在生活的渲染下,在歲月的發酵下,愈發豐富起來,百味雜陳,腴香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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