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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山行記


  多少年過去,眼前的景象與記憶中的模樣幾乎沒有一點改變:金色的泥瓦房,暗紅的磚瓦屋,相間參半,像一幅幅重彩的油畫,錯落鋪展在一塊方園不到二里的高山臺地上,在太陽底下閃耀著炫目的金光——這就是葉山。
  葉山是一個隱藏在飛云湖盡頭的遠村。
  2月16日上午10時30分。我和蕩兄從縣城出發,一路驅車向西,前往葉山吊唁老葉叔。
  通向葉山的路,是一條崎嶇、狹窄、險峻的庫區公路。車過巖門大峽谷,再往里面走,公路已經變成一條在懸崖峭壁、密林茂竹間爬行的長蟲了,或在云朵間漂浮,或在深澗旁挪動,或在絕壁上漫步,或在草木中穿行,讓人提心吊膽,可謂步步驚心。公路下側,峽谷深切,湖灣遞次交錯綿延,湖水清且漣漪,如一條纏繞在連綿群山山腳下的碧玉巨帶,飄悠悠的,時隱時現。車子一直往黛青深處走。一個多小時過去,不知繞過了多少道彎,我們終于行至一個叫下文坪的地方。這時,車子拐向了右手邊一條更細更陡更險的水泥路,像爬旋梯一樣,又向山頂行駛四公里,海拔升至600余米,葉山終于到了。
  葉山像一個世外高人,是一個高居于山頂之上與樹葉和白云為伍的村落。
  村莊四周,層巒疊翠。蓊蓊郁郁的樹木和竹林,把一座座崔嵬如筍尖般的山巒凝固成一團團似動非動的云。早春的日子,空氣中流淌著濃濃的綠意,陽光金子般燦爛,通透耀亮。村中惟有一道水,源自村北山中的溝岔,像蜿蜒的小青龍,從村中央潺湲而過,在村口的水庫中不斷匯聚,最后化作一道轟隆隆的白練,穿林打葉,墜下山崖,匯入山下的飛云湖。
  庭前院后,有很多菜地,種著球菜、芥菜、白菜、油冬菜和豆類植物,豌豆才開出白白的花,未結莢。村邊是水田,有幾丘播了紫云英,還沒開花,像青澀的少年,心事未打開。大多數的田都閑著,尚未開犁,雜草滿地。牛羊三三兩兩,在低頭吃草。
  進村下車,日已中天。我們的高中同學兼老葉叔的獨生子維山已在路邊等候多時。見到我們,他便迎了上來,與我們熱烈地擁抱,表情悲戚而又驚喜。
  他緊緊地握著我們的手,紅著眼圈說,老同學,你們怎么來了,這么遠的路,真是辛苦了。
  我說,你真不夠意思,老葉叔走了,也不告訴我們一聲,幸好我們還是知道了。
  他說,你們都是大忙人,加上路途實在太遠了,又不好走,我怕你們不方便。
  他已經吃過午飯了,我們仍餓著肚子,寒暄幾句后,他叫我們先吃“長命飯”。飯菜很豐盛,紅燒土豬肉、花菜滾豆腐、咸菜煨冬筍、多椒包頭魚、炒甜豆莢……滿滿的一桌。維山拎來一壺酒,叫他妻子小玲陪我們喝酒,說這酒是好酒,是陣了十幾年的老糟燒。我說,你不喝幾杯?他說,胃不好,不能喝,小玲會喝酒,就由她陪你們喝吧。我倒了一碗酒,呷了一口,是至醇的佳醞,于是便化悲痛為酒量,不久,人已微醺。
  填飯肚子后,我們去看老葉叔。
  維山家的房子還是當年的樣子,黃泥墻,黑瓦頂,墻上有歲月的細裂,瓦上有季節的落葉,什么也沒改變。老葉叔身穿黑色的壽衣,頭戴黑色的壽帽,足蹬黑色的壽鞋,靜靜地躺在七星板上。他的身上蓋著紫紅色的壽被,壓著一條縛著兩個青雞蛋、兩個爐灰粽的草繩。頭后的墻上,掛著他的遺像。遺體旁邊,置一火盆,有人不停地往火盆燒紙錢,靈堂里煙火裊裊。
  相框里的老葉叔,神情幾分倔犟,幾分剛強,又有幾分慈祥。恍惚中,我不禁浮想聯翩了,仿佛又回到了四十多年前初次來到葉山的情景。
  
  二
  猶記得,是在山楊梅成熟的季節。
  遙遠的野山,萬物葳蕤,姹紫嫣紅,蟬聲如炸。
  這是一個處在大山深處的山谷。山谷之上,矗立著更高的山峰,上面覆蓋著青郁郁的樹。山谷之下,還是山,還是青樹和綠竹的世界。山谷之中,全是野生的楊梅樹,不知道有多少棵,只感覺層層疊疊,從溪邊一直向兩側的山坡延伸,密密麻麻的,高高低低的,好大的一片。這些楊梅樹,如華蓋,如巨傘,都老大一把年紀了,下部的樹干粗壯光滑,彼此獨立獨長,上部分杈分枝,樹冠上密集的枝葉在空中相纏相交,葉子墨綠濃厚,樹下的世界,深暗如夜。這時楊梅熟了,一串串紅了紫了的楊梅從枝頭垂掛下來,顆顆晶瑩剔透,像瑪瑙,像瓔珞,把整個山谷點燃了,把深沉的夜色點亮了。
  山谷中有一條歡快的小溪,流的不是水,是紫紅色的蜜。太多太多的楊梅,熟透了,被風吹雨淋,從樹上掉落下來,鋪滿了一地,沉淀了一溪。那些紅得發紫的楊梅,粒粒飽含著糖分和氨基酸,它們把一泓甘冽的清泉水,釀成香甜的楊梅酒了。
  這不是幻覺,而是深深的記憶,是四十多年前烙在我腦海里的記憶。
  那年,我和維山還在讀高一。某月某日,我跟他到葉山摘楊梅,同行的還有蕩兄和小力。葉山是維山的老家,距學校四十多里路,遠著呢。那時候,從鎮上到葉山還沒有通公路,我們是步行的。那天,我們頂著烈日,一路連跑帶跳,不知爬過了多少座山,涉過了多少道水,從中午一直走到黃昏,才到雙溪公社的所在地嶺腳村。我們站在路邊放目望,只見峽谷之中一條闊溪流水嘩嘩,兩岸皆是高聳入云的大青山,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葉山到底在哪里?維山右手一指對岸的山頂,說,葉山就在那里!
  我們過了溪,出了村,未幾就到了葉山嶺的嶺腳。葉山嶺,是一條修筑在峭壁上的石徑,里側是懸崖,外側是刀削般的絕壁,路旁偶有蒼松古樹,呈七十度,九曲回腸,逐級而上,云梯一樣,異常險峻。那時的我,正值青春年少,仿佛身生雙翼,根本就不在乎道路且長又險。看到石徑的那一刻,心中不由地想起了一首應景的古詩來:“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生處有人家。”大約向上爬了五里許,人已到了嶺頭,陌生的葉山首次映入了我的眼簾——高山頂上,群巒環中,豁然開闊。清一色的泥瓦房,鱗次櫛比地散落在清凌凌的小溪兩旁,稀稀疏疏地散落在綠油油的稻田之中。縷縷炊煙,在夕陽的余暉下裊裊升起,在天空幻為千姿百態的云和霞,一派世外桃源的風光,美得如詩如畫。
  在浙南山區,泥瓦房十分普遍,但像葉山這樣的卻是十分罕見。這里的泥墻,特別的黃,是鮮黃的黃,金黃的黃,雞蛋黃的黃。據說,葉山人筑泥墻十分講究,須選純正的“黃泥筋”為原料,先用蒙槌錘細,放到石臼里,摻入炊熟的糯米,然后用踏碓搗成又稠又韌的團狀,方能挑去筑墻。這樣的泥墻屋,有三個好處:一是外形美觀,二是嚴實牢固,三是冬暖夏涼,可謂是泥墻屋中的黃金屋。
  沒過多久,我們就見到了老葉叔。
  維山一家三口人,分別是老葉公,他的爺爺;老葉叔,他的父親,再就是維山自己。維山當然也是有母親的,不幸的是他母親在他剛出生八個月就因病離他而去了,他從小是跟著爺爺和父親長大的。沒娘的孩子,缺少管教,維山的性格像葉山的山,厚實又狂野。在班級里,他的成績很穩定,基本上都保持在后三名,但他又是全班最熱情、最豪放的人,自從入學,他就不停地邀請同學們到葉山挖春筍、摘楊梅、采野果,頗有人緣。
  彼時的老葉叔,才四十出頭,長相英俊,目光如炬,行如風,聲如鐘,豪氣逼人。他見到我們,便哈哈大笑,十分熱情。當夜,他煮了一鍋紅米飯,宰了一只雞,炒了一盤筍干,燒了幾碗青菜,燙了一壺糯米酒,接待我們。席間,他一味地勸我們喝酒,除了講些客氣話外,再也沒有多說什么,留給我的印象,除了高大威武,熱情好客,就是和藹可親,很像我的父親。
  晚飯后,大家坐在院子里納涼。我開了個小差,獨自偷偷地溜到一旁,騎在院邊的矮墻上看蒼茫的遠山,燦爛的星空。葉山之夜,清幽寂靜。山高風大,浩蕩澎拜。滾滾林濤,猶如獅吼虎嘯,從四面八方,從遠山近林,前赴后繼地匯聚在村莊里回蕩,把那一座座泥瓦房,鼓蕩如停泊在洋面上的船。
  阿亮同學,你在看啥?老葉叔叼著煙筒端,不知何時湊了過來,問我。我說我在看星星。他說星星就是星星,掛在天上又摘不下來,有什么好看的。我說我在看遠山的星星呢。他笑了,呵呵道,那哪是星星呀,是村莊的燈火呢。我聽罷,也笑了。我們“嘿嘿哈哈”了一會兒,他問,阿亮同學,你高中畢業后打算去干什么呢?我說我要去考大學。他噢了一聲,問,維山是怎么想的,你知道嗎?我不假思索地說,他當然是與我們一起去考大學呀。他聽了,篤篤篤,朝墻邊的梨樹上敲了敲煙筒端,大聲道,這可不行!我問為何不行?他說維山得回葉山,大學就不用考了,就他那成績,別說是純屬黃公子陪考,就算是考上了,他將來也必須要回到葉山。
  我驚呆了,百思不得其解。于是,老葉叔又給我留了另一個印象,是一個頑固不化的老古董。
  
  三
  一大早我們蹚著薄霧往那個長滿楊梅的山谷趕。
  從葉山村到楊梅山同樣是一條又長又細的路,忽上忽下,忽彎忽直,忽凹忽平,是野藤在山地上蔓越的造型。路旁,不是喬木森森就是灌木嵡嵡,不是大青樹就是翠竹林。路面上,多落葉,多苔蘚,也多草藥,苦菜、小青、竹葉米、車前子、臭桐草、苦株嬤隨處可見,人行于上,仿佛置身于清香彌漫的中草藥長廊里。
  路上,我向維山說起了昨夜我與老葉叔的對話。維山告訴我說,他父親之所以這樣希望將來他留在葉山,可能是與他父親的經歷有關。
  老葉叔的身上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他不是老葉公的親生兒子,而是由老葉公從遠山外面的飛云江邊拾來的。老葉公是一個從紅軍時期就加入黨組織的老黨員,那年的一個夏日,他到山外的地下交通站送完一個十萬火急的情報,便撐著竹排逆水而上返回葉山。是日落時分,他來至一個叫鬼洞潭的地方,忽聞荒寂的江灘上傳來一陣“哇哇哇”的哭聲。他連忙靠岸,朝哭聲走去,發現竟是一個嬰兒,孤零零地躺在一塊石頭上啼哭。
  那嬰兒,皮包骨頭,渾身潰爛,已是奄奄一息。他站在江灘上,撒開嗓子,四處喊人,長久無果。他斷定,這是一個可憐的棄嬰,遂將其抱回葉山,用草藥治好嬰兒的病,用羊奶把他養大。之后,又供其讀書,培養他入黨,當上村支書,娶了個高山俏鳥似的女子為妻,成家立業。在老葉叔的心目中,老葉公既是恩人,又是父親,葉山更是一座無比圣潔的珠穆朗瑪。于是,他的生命就再也離不開葉山了。
  我問維山,你將來真的會一輩子留在葉山嗎?
  維山說,應該是,這是我爸的命,也是我的命。
  我們邊說邊行,走過一片片浩瀚竹海,穿過一座座莽莽森林,像一群猴子,在遮天蔽日的林下出沒了大半天,到了上午9時許,來到了那個長滿野生楊梅的山谷。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萬紫千紅的楊梅山,心里滿是新鮮、激動和興奮。摘楊梅的過程持續了一個多小時,前階段是填肚子,當我們個個把肚子吃得鼓鼓的,個個把嘴巴吃成了血盆大口,實在吃不下楊梅了,才往竹簍里裝。11時許,竹簍滿了,維山到水邊砍來了一根毛竹,去枝,砍下五個竹筒子,往里面添米添水添咸豬肉,拾來一些枯枝,用火柴點燃,煮竹筒飯。未幾,竹筒飯煮好了,要命的香。吃完竹筒飯,山谷里突然狂風大作,烏云蔽日,大雨滂沱。半個小時后,風停雨過,云開日出。此時,我們兵分兩路。我和蕩兄繼續往前走,抄近道經三板橋、巖門直接回學校,維山和小力按原路返回葉山。
  下午3時光景,我和蕩兄來到了巖門。巖門是一個小山村,左右有兩面青冷冷的石壁,中間奔流著一條大溪,溪上有一條五六十步長的碇步橋,是通向兩岸的唯一的必經之路。我們抵達巖門的時候,遇上了巖門溪山洪爆發,水位大漲,湍急的水流把供人行走的石碇步淹沒了。這里是個非常兇險之處,每年皆有擔柴人被大水沖走。那天,我們不知是來自何處的勇氣,倚仗著自己會水,居然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了過去。當我上了岸,望著雷鳴般的滔滔奔流,望著在急流中忽隱忽現的碇步齒,不禁驚出了一身冷汗,至今想起,我的心頭仍然直打寒顫。
  第二次見到老葉叔,是在新世紀了。好像是2005年,當時縣里確定由我負責主持編制全縣革命老區經濟社會發展規劃。秋天的一日,我特地前往葉山調研。
  二十多年過去,老葉叔六十好幾了,除了鬢染微霜,什么也沒有改變。他還是單著,還是村支書,還是那么熱情豪爽。葉山村除了多了半個村的磚瓦房,其他也沒有什么變化,山還是那座山,嶺還是那條嶺,水還是那條水,泥瓦屋邊,籬笆墻的影子還是那么長。然而我知道,那些紅色的磚瓦屋,每一座都傾注了老葉叔的心血;那些在歲月風雨中安然無恙、屹立不倒的泥瓦房無不凝結著老葉叔的智慧。
  那次,在葉山我沒有遇到維山。他最終沒有留在村莊,也沒有去繼承老葉叔的衣缽,高中畢業三年后,他與同村的姑娘小玲成了家,蜜月未過一半,便不顧老葉叔的堅決反對,像村里的其他年輕男女一樣,攜著小玲到溫州經商去了。
  兒大不由爹,維山這個兔崽子,不聽我的話啊!說起維山,老葉叔悻悻地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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