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年,在強硬的西北風把樹上的葉子掃蕩得無影無蹤的時候,他就很害怕。好象整個空間都讓西北風吹得凝聚成一塊固體,那時,他的慢性支氣管炎就會突然暴發起來,就會感到胸腔里也在刮西北風,把那兩片肺葉吹得東倒西歪地發出嗚嗚的聲響。
氣很緊。氣緊的時候,他的眼前就會出現一片紅的世界。他知道,那些紅的顏色是紙。頭也很暈。接連不斷的咳嗽聲震得他兩個太陽穴針扎似的疼。因為他看到那一摞摞紅紙象一座座大山向他的頭頂壓來,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的周圍出現了讓西北風吹得光禿禿的山頭。仿佛間,他又回到了戰天斗地的年代。他的慢性支氣管炎就是在戰天斗地的年代留下來的。
他很會寫字,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當時他還在公社工作的時候,縣里在他所在的公社搞農田水利基本建設,他被抽到工地上。他的字就是在那個時候出了名的。當時的工地上,鋪天蓋地的都是他寫的毛筆字,后來,被縣委宣傳部看中,把他從戰天斗地的工地上調回了縣委大院。
他很舒心地過了一段日子。那段日子里,縣委大院內的那棵老槐樹上還沒有出現過喜鵲巢,大院里顯得異常寧靜。他知道,縣委大院的干部們常年在鄉下蹲著。
宣傳部的工作,很好完成,無非就是寫材料。寫材料對他來說,簡直是小菜一碟。所以,他在沒事的時候,很喜歡去院里觀察那棵老槐樹。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發現老槐樹上筑起了一座喜鵲巢,每天有不少的喜鵲在樹頂盤旋。喜鵲嘰嘰喳喳的叫聲,打破了大院里寧靜的秩序,大院里的人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突然不下鄉蹲點了,每天坐在辦公室里悠閑地品茶看報。他的工作量也減少了,于是,他有空經常到部里的其他科室里轉游。
在一個刮大風的日子里,他發現院里那棵老槐樹上的喜鵲巢不見了,地上落下了許多樹枝、羽毛之類的東西,他心里一陣難過。這萬惡滔天的氣候,這毀滅生靈的氣候,讓人們都穿起了厚厚的棉大衣。
人都怕冷,喜鵲難道就不怕冷嗎?那年的西北風,他感到很奇怪,沒完沒了地刮。在西北風還沒有停下來的時候,他看見人們紛紛往行政科跑,出來后,各人腋下夾著一卷紅紙。他似乎才明白了:又要過年了。
二
那年,他已經四十二歲了。他四十二歲的時候,已經在縣委宣傳部工作了二十幾個年頭。在這二十幾年中,部長換了一個又一個,部里的同事提拔的提拔,上調的上調,而他呢?至今還是個寫材料的。每到了推薦干部的時候,就好象忘記了他的存在,只有領導需要寫材料時,才會想到他。為此,他很沮喪,也就懶得去想那些另他沮喪的事情。他想:他這輩子也就這樣了,能平平安安地過完后半輩子就行了。可在他這樣想的時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終于使他背上了沉重的包袱。
他記得那天是臘月二十三,早上一上班,辦公室主任就把他叫去。他問:“有什么事嗎?”主任說:“快過年了,部里原來會寫毛筆字的老王已經退休了,我平時看見你寫鋼筆字很好,不知你寫毛筆字怎么樣?”
寫毛筆字?這還不是手到掂來的事,他這樣想。可他不知道主任讓他寫毛筆字干什么用?于是,就很隨便地說了一句:“寫是能寫兩下,就怕寫不好。” 主任說:“會寫就行。”
他看了主任一眼,問道:“寫什么呢?”
主任說:“給部里的人寫對聯。寫對聯?這是好事么。因此,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主任的要求。他已經有許多年不寫毛筆字了,那些年在戰天斗地時,他的毛筆字在工地上是出了名的。可自從他調到宣傳部以后,寫的材料多了,毛筆字也就不太寫了。 他這個人一向不愛主動和同事們說笑,同事們也不主動去找他說笑,他很愛坐在一邊靜靜地聽同事們說笑。同事們都認為他很冷漠,那里知道他會寫毛筆字呢?尤其是在天冷下來,他那慢性支氣管炎犯了的時候,人們見了他就象躲瘟疫似的。
他愛戴個發黑的口罩。發黑的口罩下經常出現刮西北風的聲音。
主任第一次主動求他,他有點受寵若驚。當他拿起筆來的時候,他看到同事們都站得遠遠地看他,甚至懷疑他是否會寫毛筆字。誰知,他的第一副對聯還沒寫完,人們就不約而同地圍了上來,他的周圍響起了一片喝采聲。
“想不到老馬有這兩下子。”
“真乃大家手筆!”
他很高興,在同事們的喝采聲中越寫越有勁。那時,他看到主任很得意地兩手抱著肩膀站在人群里為他喝采。他突然回想起他調回縣委的那些日子,今天,他終于在部里聽到同他上調時一樣的喝采聲。從那以后,部里的人們不再躲瘟疫似的躲他了,而主動和他打著招呼。
“老馬,您早。”
“老馬,要注意身體喲!”
“老馬,有空給咱也來一副。”
隨著人們對他的親近,他辦公桌上的紅紙逐漸多了起來。他,這個不引人注目的人物終于在縣委大院里露臉了,人們聽說宣傳部有一位很會寫字的人,于是,紅紙向他源源不斷地拋來。
他清楚地記得一次去同事家串門,同事當著他的面就夸獎過他的毛筆字,并且告訴他的毛筆字也貼在書記,縣長的大門上了。
從同事家出來,他便感到有點飄飄然,甚至對原來看不起他的人產生了不屑一顧的想法。那年過年,盡管氣候寒冷,他還是堅持著把縣委宿舍都跑完。當他看到家家門上都貼了他寫的對聯時,心里感到極大的滿足。
三
時間一長,他慢慢地察覺到他走紅的時候就那么幾天。就是在西北風把樹葉都刮完的時候,就是氣管炎病人最害怕的那些日子里,那幾天一過,人們見了他也就不再那么熱情,甚至又象躲瘟疫一樣地躲他。
他知道自己的形象是有點不好看,可每當寫開對聯,人們都不注重他的形象了,也不注意他那黑口罩,而對他投來的都是菩薩般的面孔。
他覺察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就很反感這些人。尤其是第一次讓他寫對聯的那個主任,每年臘月都要給他攬來許多紅紙。他真恨自己當時為什么就應承了這件事,如果不那樣,他也許不會有今天。人家過年采購東西,他卻每天伏案疾書。
那些日子,西北風刮得很緊,行政科通知他說給拉一車煤。他很高興,“領導到底沒忘了我,這全憑咱的毛筆字,要不誰能看起咱。”他對妻子說,對同事們說。
在行政科通知給他拉煤的那幾天,他突然感到送紅紙的人少了,人們見了他都象躲瘟疫似地匆匆走過。
他有點愕然。這倒底是怎么回事?后來,他明白了。當他明白了原委的時候,也是他向部里的同志發出求援的時候。
“小李,你能幫我卸一下煤嗎?”
“老馬,這幾天我很忙。”
“老焦,你能幫幫忙嗎??
“老馬,這幾天我愛人不舒服。”
他幾乎把部里所有的人都問遍了,部里的人都沒有反應。那天,他聽到了西北風的聲音一陣比一陣緊,機關院里的那棵老槐樹被風刮得鳴鳴直響。這幾天確實很忙,又要過年了,誰家不準備準備。人們說得很有道理,可他奇怪,人們為什么不給他送紅紙呢?為這事,他在辦公室里整整悟了一個下午,直到快下班時,他才有所醒悟。于是,他不再去求人了,給鄉下兩個侄兒打電話,讓他們幫助卸煤。
他的煤終于在刮西北風的時候拉回來堆放在院子里。那天,他很累,骨頭就象散了架似地疼。 第二天,他在很晚的時候才上了班。一進部里,他覺得氣氛又恢復到了往常,人們也不再躲他了,而且又和他主動地打捂呼。
“老馬,你早。”
“老馬,要注意身體喲!”
他回到了辦公室時,辦公桌上又摞滿了紅紙。一看到這些,他心里就升騰起一股怒氣:拉煤時他叫誰也沒空,拉完煤就又來了,哼!他真想上去把這些紅紙撕個粉碎。可他沒有那樣做。因為那天,他看到窗外的那棵老槐樹的頂端,飛來兩只喜鵲喳喳地叫了一陣就又飛走了。它們一定是在罵那冷酷的西北風毀了它們的巢穴。他感到那兩只喜鵲很可憐,命運好象就和他一樣。
煤拉完了,字還得寫!他深知這個道理。要不是這幾年為別人熱情寫字,怎么能換來一車煤?
他把那些紅紙整理好,放在一邊,特意地從紅紙堆里挑出行政科的一卷。
窗外的西北風仍然無休止地刮著,透過明凈的窗戶玻璃看到他象一只大蝦似地蜷縮在紅紙里。隱隱約約聽到他的胸腔里發出了“鳴嗚”的聲音。
外面很冷。
西北風吹來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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