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時不晚

一
　　如果不是夏平安親口對我說過“一條狗過得都比我好”“我要是把這條狗綁架了……”以及他那些令人反感的過去，我也不會把他和那條叫樂樂的白色貴賓犬的失蹤案聯系在一起。
　　人生有時不得不應對的一個難題就是如何面對一個一點也不想面對的人。在五月之前，我已經十年沒有見過夏平安了。那天在我家小區噴泉邊的長椅上，我問的很少，他卻說了很多，有些話很粗魯。但是要把二十多年的時間濃縮成幾句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把一些影射、感嘆、暗示都摒棄掉，粗魯直接的方式或許最合適。于是，從他去學電焊，打工，結婚，兒子出生，老婆跑路，現在過的慘不忍睹的日子，他把二十年的時間折疊起來，花了不到三分鐘就說完了。
　　我之前從母親口中陸陸續續知道些他的事情，于是也知道了，他省略了曾經因為偷盜入獄的事。我在心里輕笑了一聲。
　　“還是你舒服啊，果然，讀書還是有用的。”他的口吻和表情里，流露出毫不掩飾的羨慕。因為消瘦而皺紋遍布的臉，像一張被生活使勁搓揉過的紙。中間的縫隙能穿過一粒瓜子仁的門牙和八字眉還是他臉上最奪人眼球的部位。
　　“沒有，也辛苦。”我說，遞給他一支煙，并點燃了它。
　　他干巴巴地笑了一下，接過煙，使勁吸了一口，之后弓著腰，雙臂的肘部撐著膝蓋，看著水池里慢騰騰地游弋的肥胖錦鯉發呆。我看到了他那件土灰色的T裇衫后領口訂商標的位置，已經破了一個黃豆大小的洞。
　　我想盡快結束這場談話，于是說：“放心吧，你兒子的事我會盡力的，但你要做好準備，借讀費肯定是少不了的。”
　　“真的太謝謝你了。夏木。”他坐正身子，伸出手拍了一下我的肩，然后又問，“大概需要多少錢？”
　　“你先準備5萬吧。”
　　我明顯感覺到肩頭上他的手輕微抖動了一下，和他驚愕的眼神同步：“這么多？我以為你出面，不需要借讀費的呢！”
　　我感覺被輕賤，心里便有些惱怒，口氣也硬了：“我哪有那個權力，只不過是給你牽線搭橋，你要知道，現在對于學區的要求多么嚴格，這個學校建辦沒幾年，松一些。你去打聽打聽，其他學校，你就是花再多錢，擠破腦袋，沒有學區房，也別想進。”
　　前幾天，我們老家所謂的鄉賢會的幾個人聚了一次。夏平安也在場，但我并沒有問他為什么會在，畢竟鄉賢會里是沒有他的，只知道他也來了省城，還準備把兒子弄來上學。
　　酒桌上，夏平安不斷地走到我身邊敬我酒，顯得很虔誠，不知是酒斟得太滿的原因，還是他有些激動，酒溜出杯沿又從他抖抖索索的手指間流下來。酒過三巡，不知誰挑頭說起來的，疫情時代，生意難做，還是像我這種國家政府機關的人舒服，無論發生什么都不怕丟了飯碗。大家基本都是生意人，都有親身體驗。我承認，眾人或真或假的恭維讓我如站云端，內心那個有些空癟的氣球被他們吹得膨脹起來。于是，稀里糊涂地答應了夏平安解決他兒子讀書的問題。
　　第二天，我認真思考了自己為什么許下這樣的諾言，也不完全是酒精原因，而是我想證明什么。
　　
　　三十年多前，我家與夏平安家是鄰居，我們都住在一個叫“黃金拐”的小村。事出的起因我并不清楚，反正肯定是因為什么雞毛蒜皮的事，母親和夏平安母親吵得不可開交，正在膠著之際，夏平安的母親指著我母親的臉罵：“不生蛋的雞！寡姥！斷子絕孫！”夏平安母親罵出這些話的時候，夏平安剛剛五個月。
　　這些話的爆炸力太大，幾乎將母親炸得粉身碎骨，這是當時的她的痛，結婚七年都沒有生養，中藥都喝了幾大擔，小村的三叉路口經常能見到父親摸黑去倒的藥渣。在那個年代的農村，可想而知母親承受了多大的精神壓力，她知道村里人私底下一定把她不能生養、四處求醫這件事當作茶余飯后的談資，但被人當作武器直面攻擊她的時候，她居然一句話也反駁不了。見母親這個樣子，夏平安的母親變本加厲，反復嘲弄母親，母親氣得一下子暈了過去，要不是有聞聲而來的鄉親準備勸架進行了急救，母親很可能就那樣被氣死了。就在大家將母親的人中都快掐破了的時候，夏平安的母親卻丟下一句“氣死了活該”躲回了家里。
　　父親回來后，操著扁擔要去揍夏平安的母親，然后，又和夏平安的父親打了起來。要不是村長壓著，這次掐架事件，就鬧到了派出所。
　　母親后來病了一場。我們兩家人也幾乎成了仇人，在我小時候的印象當中，兩家人一直沒有來往。夏平安家后來翻新房子，建了圍墻，徹底和我家劃開了界限，原本他們家人出門，是要經過我家灶房的窗口下的。幾年后，我家也搬離了老宅基地，在村里地勢最高的地方——曬谷場旁邊建了樓房。
　　第二年的夏天，我出生了。已經會走路的夏平安也暴露出和別人的異樣，他的左腿以及左腳像被人折疊過，膝蓋永遠伸不直，腳后跟永遠挨不著地，隨著走路的頻率整個身體一下一下向左傾斜，讓人擔心他會一頭栽下去。即使我對母親當時的反應沒有記憶，但我可以想象，我的出生，將母親從黑暗中解救出來時，她有多揚眉吐氣。我也知道，母親看到夏平安那個樣子后，很幸災樂禍，在我的記憶中，母親多次看著夏平安搖搖晃晃的背影說過這樣的話：“這就叫現世報，做人要積德，老天爺都看著呢！”
　　當然，隨著時間的流逝，兩家的矛盾也被時間化解得七七八八了，大約只剩一縷煙痕，因為母親在追憶往事的時候，幾乎沒再提及這件事。
　　
　　夏平安將煙頭丟在地上，似乎并沒有聽進去我說的話，還在那自顧自地說：“我真的就指望你了，夏木。”
　　我懶得再和他費口舌，正好老婆給我發微信，說：吃飯了，你那老鄉還沒走？我站起身來，下逐客令：“我老婆喊我回去了。我會盡力的，再聯系吧！”
　　我其實很匪夷所思，以夏平安現在的境況，把兒子弄到省城來讀書，真的是很自不量力。留在老家，由他母親照顧，即使村里的教學條件和省城的不能比，也好過他現在的狀況，以及未來需要面對的諸多問題。當然，我不想再和他探討這個問題，我想，以后現實會給他甩出無數個巴掌的。因為，他把一切都想得太過簡單。
　　這時候，穿著四只玫紅色的小鞋子，頭頂上還揪了一個小辮子，頂著個玫紅色的蝴蝶結的純白色貴賓犬來到我們面前，優雅地踱著步子，然后又抬起頭，那烏溜溜的眼睛在我們的臉上停留了一會，又低著頭在地上嗅起來。隨即在我們剛坐過的長椅邊，壓著屁股，曲著兩條后腿，拉下了一小堆糞便，隨后用兩只后腿，不斷朝糞便處蹬踢，試圖掩埋它。
　　有個女聲在身后呼喚起來：“樂樂，樂樂，寶貝，在哪兒？”緊接著穿著一身白色休閑家居服，妝容精致的婦人就進入了我們的視線。
　　我率先打了招呼：“張姐，又帶樂樂出來放風啊？”
　　她朝我點點頭，并沒有答話，優雅地笑了笑，沒有露出牙齒。看到樂樂的舉動，她才“噗嗤”一聲笑出來：“你傻呀，這又沒有土，蹬什么，我來。”口吻像極了嗔怪一個的犯了迷糊的可愛孩子，然后從不遠處那個像極了一個縮小版的小報亭的寵物糞便箱（我也是這時候才注意到小區里什么時候添加了這個設施）里拿了一張小紙板，將糞便鏟起來，扔在了旁邊的鳶尾花叢里。
　　那條叫樂樂的小狗歡快地圍著張姐的腳脖子打轉。
　　張姐與我家在同一棟，我家住22樓，她家住18樓，她丈夫姓姚，是省電視臺工程部的一個領導。前段時間我老婆又在說，一定要和這位姚領導處好關系，好為我們的鋼材生意鋪路。我的大舅哥剛開了一家銷售鋼材的小公司，我們入了一些股份，老婆也在里面任著一份閑職。
　　張姐自己經營著一家美容會所，就在小區南門旁邊，據說一到四樓都是她的，我沒有進去過，但偶爾見到一二十個穿著清一色灰色制服的員工，上午十點開門營業的時候，在會所門前的平地上跟著動感的節奏跳舞的情景。
　　老婆辦理了美容會所的貴賓卡，想從張姐那里找突破口。我說，別沒有賺到姚領導的錢，卻被張姐賺了你的錢。不是說，愛美怕老的女人的錢最好賺嗎？她說，她就是想賺我的錢，但你有錢給你老婆往臉上堆嗎？
　　見到張姐最多的時候，都是早晚在電梯里或者小區里，雖然身穿家居服，但妝容和發型從來都不含糊，她是出來遛狗的，“寶貝，樂樂”是她口中出現頻率最高的詞匯。
　　張姐沿著蜿蜒的石子路走遠，樂樂樂顛顛地跑在她的前面，像個小引路人，她們的身影慢慢被葉片繁茂的日本晚櫻和臘梅樹掩映。
　　“一條狗過得也比我好啊！”夏平安看著張姐和狗離去的方向，感嘆道。
　　這是那天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二
　　是八月一天的傍晚，天氣很炎熱。
　　我駕著車和還未進入小區，就看到保安崗亭那圍著三五個人，還有兩三只狗，隨著車窗的降落，離他們越來越近，那些模糊的聲音才清晰起來，和從車窗涌入的熱流一起撲面而來，像早晨拉開窗簾，猛竄進來的陽光。
　　“我們一年交那么多物業費，你這個時候和我說監控壞了！現在我的寶貝樂樂丟了，這個責任你們誰負得起？！”穿著黑色連衣裙的張姐聲音很大，她的情緒很激動，基本都是盤起來的卷發，此時披散在肩頭，亂糟糟的，她的臉漲得通紅，那涂有暗紅色口紅的嘴唇甚至在微微顫抖。我從未見過她這個樣子，感覺她一下子蒼老了很多。
　　“您別著急，我們再查查其他地方的監控，您自己也再找找，沒準您的樂樂貪玩，跑到哪玩去了。負一負二的地下車庫也要找一找。”一個瘦保安弓腰賠著笑。
　　“怎么能不著急？就一會兒的工夫啊，一定是有人把它抱走了，我家樂樂我知道，它從不亂跑。”張姐說完，打了個電話：“老公，你趕緊回來，咱們家寶貝樂樂丟啦！”
　　有個抱著一只灰色泰迪的女人也義憤填膺：“對啊，對我們來說，它們就是我們的孩子，假如你的孩子丟了，你能不著急嗎？”說完溫柔地摸了摸那泰迪的頭頂。
　　“我不是這個意思……”保安慌忙解釋。
　　后面的車使勁按喇叭，我才不得不離開這喧鬧的現場，將車駛入地下車庫，下坡道時，減速帶顛簸的那一下，夏平安突然從我的腦子里蹦了出來。
　　夏平安大我一歲，讀小學時，他原本是高我一個年級的，但我入學那一屆的人有點多，老師通過一場測試，挑選了六個人從學前班直接合并到一年級。在我們那個鄉村小學，每個年級也只有一個班而已。于是我和夏平安成為了同班同學，即使比夏平安少讀一年書，我的成績依然在班級名列前茅，而夏平安卻是吊車尾的那一撥。我父母很寶貝我，畢竟我是他們盼望了八年才盼來的孩子，母親在村里也逢人便說，我兒子聰明過人，即使跳級了成績也比某些人好很多。她口中的某些人，特指夏平安。
　　夏平安不但成績差，脾氣也糟糕，即使隔著圍墻，也經常能聽到他們家的戰火紛飛，導火索大都是夏平安，比如他踩死了誰家的小雞，欺負了誰家的小孩，偷了誰家的瓜果，別人找上門來，他的父母當著別人的面對他大聲呵斥，但別人一走，又數落起別人的不是。
　　母親后來不止一次說，夏平安這棵長歪的樹，其實不是因為殘疾造成的，最大的原因是他父母慣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記事的時候，母親就告訴我，跟好學好，跟歹學歹，一定要離夏平安遠一點，從小看大，這孩子以后一定會惹出更大的禍，保不齊會坐大牢。家鄉有諺語：小時候偷針，長大了偷金。沒想到后來真的被母親說中了。自然而然，我和夏平安就被內在原因和外部環境劃開了一道界限，鄉親們在教育孩子的時候，總會拿我們作為正面教材和反面教材。
　　“好好學習，你看人家夏木……”
　　“你怎么不學著點好，和那個夏平安一樣……”
　　我們看彼此都不順眼，無形中將對方當作了“敵人”。
　　五年級的時候，班主任對班級里那幾個問題學生很是頭疼，快要小升初了，他想挽救一下，于是想到優差生結對幫扶的點子，想法和母親的一樣，只是他們的出發對象不一樣，他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各方面都優秀的學生應該要起到引導和表率作用，我的幫扶對象正好是夏平安。即使我一萬個不愿意，我還是答應了，畢竟在學校我是聽老師話的好學生，同學們的榜樣。母親聽后很氣憤，要不是我阻止，她準備去找班主任。我和夏平安因此成了同桌，下學的路上，也偶爾結伴而行，但快到家的時候，我會故意和他拉開距離，以防被母親發現。
　　和夏平安熟絡起來后，給我單調的學習生活開啟了異世界的大門，比如他會告訴我，班上某某女生的胸部開始發育了，某某女生甚至已經來例假了，因為他能看得出來，我承認當初的我是很樂意聽他說那些事的。
　　有一次他在上學途中經過楊店村時，逮住了人家一只大白鵝，用布條捆住了大白鵝的嘴，塞進了蛇皮袋，賣給了集上的小飯館，拿著那錢買了游戲機，還買了漫畫書和零食，我也被他這些東西賄賂了，作為交換條件，是幫他保密。那段時間，我陷在“俄羅斯方塊”游戲中，還騙過母親說鋼筆丟了，拿到錢買了好些7號電池，貢獻給了游戲機。成績因此也略有下降，母親很生氣，又要去找班主任，但被我的“保證下次考更好”給攔截下了。一
　　如果不是夏平安親口對我說過“一條狗過得都比我好”“我要是把這條狗綁架了……”以及他那些令人反感的過去，我也不會把他和那條叫樂樂的白色貴賓犬的失蹤案聯系在一起。
　　人生有時不得不應對的一個難題就是如何面對一個一點也不想面對的人。在五月之前，我已經十年沒有見過夏平安了。那天在我家小區噴泉邊的長椅上，我問的很少，他卻說了很多，有些話很粗魯。但是要把二十多年的時間濃縮成幾句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把一些影射、感嘆、暗示都摒棄掉，粗魯直接的方式或許最合適。于是，從他去學電焊，打工，結婚，兒子出生，老婆跑路，現在過的慘不忍睹的日子，他把二十年的時間折疊起來，花了不到三分鐘就說完了。
　　我之前從母親口中陸陸續續知道些他的事情，于是也知道了，他省略了曾經因為偷盜入獄的事。我在心里輕笑了一聲。
　　“還是你舒服啊，果然，讀書還是有用的。”他的口吻和表情里，流露出毫不掩飾的羨慕。因為消瘦而皺紋遍布的臉，像一張被生活使勁搓揉過的紙。中間的縫隙能穿過一粒瓜子仁的門牙和八字眉還是他臉上最奪人眼球的部位。
　　“沒有，也辛苦。”我說，遞給他一支煙，并點燃了它。
　　他干巴巴地笑了一下，接過煙，使勁吸了一口，之后弓著腰，雙臂的肘部撐著膝蓋，看著水池里慢騰騰地游弋的肥胖錦鯉發呆。我看到了他那件土灰色的T裇衫后領口訂商標的位置，已經破了一個黃豆大小的洞。
　　我想盡快結束這場談話，于是說：“放心吧，你兒子的事我會盡力的，但你要做好準備，借讀費肯定是少不了的。”
　　“真的太謝謝你了。夏木。”他坐正身子，伸出手拍了一下我的肩，然后又問，“大概需要多少錢？”
　　“你先準備5萬吧。”
　　我明顯感覺到肩頭上他的手輕微抖動了一下，和他驚愕的眼神同步：“這么多？我以為你出面，不需要借讀費的呢！”
　　我感覺被輕賤，心里便有些惱怒，口氣也硬了：“我哪有那個權力，只不過是給你牽線搭橋，你要知道，現在對于學區的要求多么嚴格，這個學校建辦沒幾年，松一些。你去打聽打聽，其他學校，你就是花再多錢，擠破腦袋，沒有學區房，也別想進。”
　　前幾天，我們老家所謂的鄉賢會的幾個人聚了一次。夏平安也在場，但我并沒有問他為什么會在，畢竟鄉賢會里是沒有他的，只知道他也來了省城，還準備把兒子弄來上學。
　　酒桌上，夏平安不斷地走到我身邊敬我酒，顯得很虔誠，不知是酒斟得太滿的原因，還是他有些激動，酒溜出杯沿又從他抖抖索索的手指間流下來。酒過三巡，不知誰挑頭說起來的，疫情時代，生意難做，還是像我這種國家政府機關的人舒服，無論發生什么都不怕丟了飯碗。大家基本都是生意人，都有親身體驗。我承認，眾人或真或假的恭維讓我如站云端，內心那個有些空癟的氣球被他們吹得膨脹起來。于是，稀里糊涂地答應了夏平安解決他兒子讀書的問題。
　　第二天，我認真思考了自己為什么許下這樣的諾言，也不完全是酒精原因，而是我想證明什么。
　　
　　三十年多前，我家與夏平安家是鄰居，我們都住在一個叫“黃金拐”的小村。事出的起因我并不清楚，反正肯定是因為什么雞毛蒜皮的事，母親和夏平安母親吵得不可開交，正在膠著之際，夏平安的母親指著我母親的臉罵：“不生蛋的雞！寡姥！斷子絕孫！”夏平安母親罵出這些話的時候，夏平安剛剛五個月。
　　這些話的爆炸力太大，幾乎將母親炸得粉身碎骨，這是當時的她的痛，結婚七年都沒有生養，中藥都喝了幾大擔，小村的三叉路口經常能見到父親摸黑去倒的藥渣。在那個年代的農村，可想而知母親承受了多大的精神壓力，她知道村里人私底下一定把她不能生養、四處求醫這件事當作茶余飯后的談資，但被人當作武器直面攻擊她的時候，她居然一句話也反駁不了。見母親這個樣子，夏平安的母親變本加厲，反復嘲弄母親，母親氣得一下子暈了過去，要不是有聞聲而來的鄉親準備勸架進行了急救，母親很可能就那樣被氣死了。就在大家將母親的人中都快掐破了的時候，夏平安的母親卻丟下一句“氣死了活該”躲回了家里。
　　父親回來后，操著扁擔要去揍夏平安的母親，然后，又和夏平安的父親打了起來。要不是村長壓著，這次掐架事件，就鬧到了派出所。
　　母親后來病了一場。我們兩家人也幾乎成了仇人，在我小時候的印象當中，兩家人一直沒有來往。夏平安家后來翻新房子，建了圍墻，徹底和我家劃開了界限，原本他們家人出門，是要經過我家灶房的窗口下的。幾年后，我家也搬離了老宅基地，在村里地勢最高的地方——曬谷場旁邊建了樓房。
　　第二年的夏天，我出生了。已經會走路的夏平安也暴露出和別人的異樣，他的左腿以及左腳像被人折疊過，膝蓋永遠伸不直，腳后跟永遠挨不著地，隨著走路的頻率整個身體一下一下向左傾斜，讓人擔心他會一頭栽下去。即使我對母親當時的反應沒有記憶，但我可以想象，我的出生，將母親從黑暗中解救出來時，她有多揚眉吐氣。我也知道，母親看到夏平安那個樣子后，很幸災樂禍，在我的記憶中，母親多次看著夏平安搖搖晃晃的背影說過這樣的話：“這就叫現世報，做人要積德，老天爺都看著呢！”
　　當然，隨著時間的流逝，兩家的矛盾也被時間化解得七七八八了，大約只剩一縷煙痕，因為母親在追憶往事的時候，幾乎沒再提及這件事。
　　
　　夏平安將煙頭丟在地上，似乎并沒有聽進去我說的話，還在那自顧自地說：“我真的就指望你了，夏木。”
　　我懶得再和他費口舌，正好老婆給我發微信，說：吃飯了，你那老鄉還沒走？我站起身來，下逐客令：“我老婆喊我回去了。我會盡力的，再聯系吧！”
　　我其實很匪夷所思，以夏平安現在的境況，把兒子弄到省城來讀書，真的是很自不量力。留在老家，由他母親照顧，即使村里的教學條件和省城的不能比，也好過他現在的狀況，以及未來需要面對的諸多問題。當然，我不想再和他探討這個問題，我想，以后現實會給他甩出無數個巴掌的。因為，他把一切都想得太過簡單。
　　這時候，穿著四只玫紅色的小鞋子，頭頂上還揪了一個小辮子，頂著個玫紅色的蝴蝶結的純白色貴賓犬來到我們面前，優雅地踱著步子，然后又抬起頭，那烏溜溜的眼睛在我們的臉上停留了一會，又低著頭在地上嗅起來。隨即在我們剛坐過的長椅邊，壓著屁股，曲著兩條后腿，拉下了一小堆糞便，隨后用兩只后腿，不斷朝糞便處蹬踢，試圖掩埋它。
　　有個女聲在身后呼喚起來：“樂樂，樂樂，寶貝，在哪兒？”緊接著穿著一身白色休閑家居服，妝容精致的婦人就進入了我們的視線。
　　我率先打了招呼：“張姐，又帶樂樂出來放風啊？”
　　她朝我點點頭，并沒有答話，優雅地笑了笑，沒有露出牙齒。看到樂樂的舉動，她才“噗嗤”一聲笑出來：“你傻呀，這又沒有土，蹬什么，我來。”口吻像極了嗔怪一個的犯了迷糊的可愛孩子，然后從不遠處那個像極了一個縮小版的小報亭的寵物糞便箱（我也是這時候才注意到小區里什么時候添加了這個設施）里拿了一張小紙板，將糞便鏟起來，扔在了旁邊的鳶尾花叢里。
　　那條叫樂樂的小狗歡快地圍著張姐的腳脖子打轉。
　　張姐與我家在同一棟，我家住22樓，她家住18樓，她丈夫姓姚，是省電視臺工程部的一個領導。前段時間我老婆又在說，一定要和這位姚領導處好關系，好為我們的鋼材生意鋪路。我的大舅哥剛開了一家銷售鋼材的小公司，我們入了一些股份，老婆也在里面任著一份閑職。
　　張姐自己經營著一家美容會所，就在小區南門旁邊，據說一到四樓都是她的，我沒有進去過，但偶爾見到一二十個穿著清一色灰色制服的員工，上午十點開門營業的時候，在會所門前的平地上跟著動感的節奏跳舞的情景。
　　老婆辦理了美容會所的貴賓卡，想從張姐那里找突破口。我說，別沒有賺到姚領導的錢，卻被張姐賺了你的錢。不是說，愛美怕老的女人的錢最好賺嗎？她說，她就是想賺我的錢，但你有錢給你老婆往臉上堆嗎？
　　見到張姐最多的時候，都是早晚在電梯里或者小區里，雖然身穿家居服，但妝容和發型從來都不含糊，她是出來遛狗的，“寶貝，樂樂”是她口中出現頻率最高的詞匯。
　　張姐沿著蜿蜒的石子路走遠，樂樂樂顛顛地跑在她的前面，像個小引路人，她們的身影慢慢被葉片繁茂的日本晚櫻和臘梅樹掩映。
　　“一條狗過得也比我好啊！”夏平安看著張姐和狗離去的方向，感嘆道。
　　這是那天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二
　　是八月一天的傍晚，天氣很炎熱。
　　我駕著車和還未進入小區，就看到保安崗亭那圍著三五個人，還有兩三只狗，隨著車窗的降落，離他們越來越近，那些模糊的聲音才清晰起來，和從車窗涌入的熱流一起撲面而來，像早晨拉開窗簾，猛竄進來的陽光。
　　“我們一年交那么多物業費，你這個時候和我說監控壞了！現在我的寶貝樂樂丟了，這個責任你們誰負得起？！”穿著黑色連衣裙的張姐聲音很大，她的情緒很激動，基本都是盤起來的卷發，此時披散在肩頭，亂糟糟的，她的臉漲得通紅，那涂有暗紅色口紅的嘴唇甚至在微微顫抖。我從未見過她這個樣子，感覺她一下子蒼老了很多。
　　“您別著急，我們再查查其他地方的監控，您自己也再找找，沒準您的樂樂貪玩，跑到哪玩去了。負一負二的地下車庫也要找一找。”一個瘦保安弓腰賠著笑。
　　“怎么能不著急？就一會兒的工夫啊，一定是有人把它抱走了，我家樂樂我知道，它從不亂跑。”張姐說完，打了個電話：“老公，你趕緊回來，咱們家寶貝樂樂丟啦！”
　　有個抱著一只灰色泰迪的女人也義憤填膺：“對啊，對我們來說，它們就是我們的孩子，假如你的孩子丟了，你能不著急嗎？”說完溫柔地摸了摸那泰迪的頭頂。
　　“我不是這個意思……”保安慌忙解釋。
　　后面的車使勁按喇叭，我才不得不離開這喧鬧的現場，將車駛入地下車庫，下坡道時，減速帶顛簸的那一下，夏平安突然從我的腦子里蹦了出來。
　　夏平安大我一歲，讀小學時，他原本是高我一個年級的，但我入學那一屆的人有點多，老師通過一場測試，挑選了六個人從學前班直接合并到一年級。在我們那個鄉村小學，每個年級也只有一個班而已。于是我和夏平安成為了同班同學，即使比夏平安少讀一年書，我的成績依然在班級名列前茅，而夏平安卻是吊車尾的那一撥。我父母很寶貝我，畢竟我是他們盼望了八年才盼來的孩子，母親在村里也逢人便說，我兒子聰明過人，即使跳級了成績也比某些人好很多。她口中的某些人，特指夏平安。
　　夏平安不但成績差，脾氣也糟糕，即使隔著圍墻，也經常能聽到他們家的戰火紛飛，導火索大都是夏平安，比如他踩死了誰家的小雞，欺負了誰家的小孩，偷了誰家的瓜果，別人找上門來，他的父母當著別人的面對他大聲呵斥，但別人一走，又數落起別人的不是。
　　母親后來不止一次說，夏平安這棵長歪的樹，其實不是因為殘疾造成的，最大的原因是他父母慣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記事的時候，母親就告訴我，跟好學好，跟歹學歹，一定要離夏平安遠一點，從小看大，這孩子以后一定會惹出更大的禍，保不齊會坐大牢。家鄉有諺語：小時候偷針，長大了偷金。沒想到后來真的被母親說中了。自然而然，我和夏平安就被內在原因和外部環境劃開了一道界限，鄉親們在教育孩子的時候，總會拿我們作為正面教材和反面教材。
　　“好好學習，你看人家夏木……”
　　“你怎么不學著點好，和那個夏平安一樣……”
　　我們看彼此都不順眼，無形中將對方當作了“敵人”。
　　五年級的時候，班主任對班級里那幾個問題學生很是頭疼，快要小升初了，他想挽救一下，于是想到優差生結對幫扶的點子，想法和母親的一樣，只是他們的出發對象不一樣，他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各方面都優秀的學生應該要起到引導和表率作用，我的幫扶對象正好是夏平安。即使我一萬個不愿意，我還是答應了，畢竟在學校我是聽老師話的好學生，同學們的榜樣。母親聽后很氣憤，要不是我阻止，她準備去找班主任。我和夏平安因此成了同桌，下學的路上，也偶爾結伴而行，但快到家的時候，我會故意和他拉開距離，以防被母親發現。
　　和夏平安熟絡起來后，給我單調的學習生活開啟了異世界的大門，比如他會告訴我，班上某某女生的胸部開始發育了，某某女生甚至已經來例假了，因為他能看得出來，我承認當初的我是很樂意聽他說那些事的。
　　有一次他在上學途中經過楊店村時，逮住了人家一只大白鵝，用布條捆住了大白鵝的嘴，塞進了蛇皮袋，賣給了集上的小飯館，拿著那錢買了游戲機，還買了漫畫書和零食，我也被他這些東西賄賂了，作為交換條件，是幫他保密。那段時間，我陷在“俄羅斯方塊”游戲中，還騙過母親說鋼筆丟了，拿到錢買了好些7號電池，貢獻給了游戲機。成績因此也略有下降，母親很生氣，又要去找班主任，但被我的“保證下次考更好”給攔截下了。
　　小學生涯快要結束的時候，有一天中午，我和夏平安一起去上學，楊店村有一戶人家正在蓋房子，房子是二層樓，第一層已經蓋好了，房子的坡道上有一座用毛竹編搭的橋，便于運輸水泥磚塊上二層。時值中午，泥瓦匠大概去吃飯了，但是有幾件灰撲撲的衣服搭在那剛砌的半人高的墻體上。夏平安突然說，你幫我看著，有人來喊我。說完一瘸一拐地小跑著上了竹橋，那樣子極為滑稽，直到他不慌不忙地將手伸進那灰撲撲的衣服口袋，我才反應過來，嚇得心跳到了嗓子眼，以至于那兩個泥瓦匠站在我身邊時，我的脖子像被人掐住，一個字都沒有喊出來。當夏平安手里攥著一些皺巴巴的鈔票和半包阿詩瑪煙的時候，就被一個泥瓦匠鉗住了雙手。
　　這件事鬧得很大，楊店的好多村民都來看熱鬧，偷大白鵝的事也一并暴露了。我們挨了兩個耳刮子后，被扣下了。我當時嚇得不行，擔心會被抓起來送去派出所，但我更擔心被父母知道這件事，以及被那些一直認為我是好學生，好孩子的老師、同學以及村里人知道。一直到天黑時分，我們雙方的父母和班主任一起找到那里。
　　父母對我很失望，但在那里他們還是護著我的，說我是被夏平安帶壞的。雙方父母在那里又差點吵起來。回家后，我也被父親的竹絲抽得遍體鱗傷。母親在一邊抹完眼淚，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死死地瞪著我，比父親的竹絲還要鋒利。
　　夏平安在這之后就輟學了，而這件事成為了我人生當中的污點事件。我對夏平安恨之入骨，有一天天擦黑后，我還朝夏平安睡的那間房的窗戶上扔過石頭。
　　這件事，我在飯局上和別人說過，我是以“爆黑料”的方式說出來的，但收獲的基本都是“這不是你的錯啊”的評斷，得知夏平安后來的境況，大家也發出了“小時偷針，長大偷金”的感嘆。
　　第二天，電梯里，單元門上，小區的東南西北門的崗亭上，都貼有“尋狗啟事”，啟事上配的樂樂的照片，正是穿著玫紅色小鞋子，揪著小辮子，頂著玫紅色蝴蝶結的照片，連抬頭的姿勢和眼神，都是那時候在噴泉邊，我和夏平安一起看到的樣子。啟事里面最奪人眼球的不是樂樂的照片，而是那一句“重酬5萬元”以及后面三個重重的感嘆號。
　　狗改不了吃屎，一定是他。
　　
　　三
　　那天見面之后沒幾天，我打電話給夏平安，告訴他事情基本談妥了，讓他在7月31號之前，帶上相關資料和借讀費去學校報名。
　　他當時猶猶豫豫，說錢還沒有湊齊，但卻說要請我吃飯。我很干脆地回絕了他，我知道，他一定是想向我借錢，我也知道，這錢要是借給他，基本是肉包子打狗。我不是差那幾個錢，就是單純的不想借給他。
　　我們還是見了面，在我家附近的一個土菜館，在他到之前，我就已經點好了菜，結好了賬。果不其然，酒才喝了兩杯，他就開口了：“夏木，我在這鳥人都不認識，鳥關系也沒有，這錢真是湊不齊了，你能借給我4萬塊錢嗎？”他說這話的時候，一點沒有有求于人的那種恭順或者小心翼翼，反而說得理直氣壯，讓我想起當年的那句“你在這看著，有人來喊我，哥今天帶你吃香的，喝辣的”。
　　“夏平安，你知道老家有句話叫‘人情大似債’吧，為你這事，我欠的人情都不知道怎么還。再說了，我們家財政大權都掌握在我老婆手上，我連工資卡都得上交。”我是實話實說。
　　他仰盡一杯酒：“這點錢都做不了主？原本還挺羨慕你，沒想到……算了，也不指望你了，我再想辦法。”他說完，用指甲去摳卡在牙縫中間的菜。
　　我看著直覺得惡心，心想幸虧沒有將他帶到家里，不然要被老婆罵死。那頓飯吃得索然無味，大部分時間都是他在說，說老家的人和事，但我實在是沒有什么興趣。
　　“你個大領導，在大城市生活，把老家都忘嘍！”
　　我竟然無法反駁。身體不太好的母親早已隨弟弟在縣城居住，一把鎖就將老家和故鄉鎖在了過去。
　　可能和酒有關，以及只有我們兩個人，夏平安還是將上次省略的偷竊入獄的事情說給了我聽。那是10年前，他在溫州一家鞋廠打工，喜歡上一個洗腳房的姑娘，單方面地喜歡一個姑娘，是需要物質支持的事情，更何況以夏平安的自身條件，談喜歡，就要付出更大的代價。偷竊是他認為來錢最快的方式。像小時候他從偷瓜摸果，到偷大白鵝，再到偷錢，是一步步來的。他一開始也只是小偷小摸，將手伸進超市、化妝品店、服裝店，他將戰果以禮物的方式送給那個姑娘。后來讓他敗露的，是偷盜電瓶車。他在說這些的時候，竟然一臉沉浸在過去的感覺，也不知道是想那個姑娘，還是為自己的偷盜行為感到自豪。
　　我想到小時候那次，于是問：“偷電瓶車的時候，沒叫一個人給你放風？”
　　但他似乎并沒有聽出我話里帶著嘲諷的含義：“我是單打獨斗，不是團伙作案。”
　　“本性難移”這個詞，創造它的人一定經過很多次實例論證。
　　吃完飯他堅持要送我回家，雖然我家和那個土菜館只有一條馬路之隔。他是為了將未盡興的話頭說完，完全不顧我有沒有傾聽欲望。在小區的南門口，我故意停在那里，沒有帶他進入小區，意思再明顯不過。我們站在那抽煙的時候，張姐穿著一身墨綠色的職業西裝，推開了美容會所那扇有著金燦燦的門把手的玻璃門，開走了停在美容會所門前她那輛紅色的奔馳。車牌前兩位是字母“ZX”，據我老婆說，這是她姓名拼音的首寫字母。半降的車窗里伸出樂樂的小腦袋，沖著路邊的一只小柴犬叫了幾聲，張姐阻止它：“寶貝，叫什么呢？別叫了。”
　　夏平安使勁抽完最后一口煙，將煙頭扔在地上，用鞋底使勁碾了一下，目光仍然在奔馳車的屁股上，幽幽說了句：“我要是將這狗綁架了，估計找這富婆要個十萬八萬，她也會給的吧？”
　　我的心里一咯噔：“你怎么能有這么荒唐的想法？！”
　　呵呵。他笑笑，沒有回答我。
　　當他騎著那輛面目難辨的電瓶車從我的視線中呼啦著走遠后，我開始后悔和他再次建立聯系，這種人離得越遠越好，也更后悔幫他這一茬，我想樹立的以德報怨的形象，似乎毫無意義。鑒于前車之鑒，我應該及時止損，但我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后來，經過多次電話、微信溝通后，夏平安兒子的上學問題總算是塵埃落定了。我不知道他后來從哪弄來的錢，他沒有主動說，我也不想問。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夏平安的兒子竟然和我女兒分到了一個班。妻子很生氣，我和她說過夏平安的事，她瞟了我一眼：“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關鍵那老鼠屎，還是你親自扔進去的。”又埋怨我說，這個學校的資質并不好，女兒應該去讀最好的市一小，我花心思在別人的孩子身上，對自己的孩子卻沒有那么上心。其實我怎么會不知道，但我還沒能力在沒有學區房的條件下，把女兒安排到最好的市一小，其次我也認為，只要孩子優秀，在哪個學校都是一樣的。
　　開學不到半個月，班主任就已經在班級群艾特夏平安：請夏大志家長方便的時候給我打個電話。聽女兒說，夏平安兒子在班級調皮搗蛋，上課的時候屁股根本不在凳子上，總在教室里跑來跑去，我也對她說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不要和他玩，知道嗎？”
　　女兒追著我問，什么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耐心和她解釋，像當年母親對我解釋那樣。
　　
　　四
　　將過去與現在連接起來，我完全有理由相信，樂樂的丟失絕對與夏平安脫不了干系。
　　我給夏平安打電話，直奔主題：“你現在住在哪？”
　　“怎么，你要來看我？”
　　“我有事問你。”
　　他支支吾吾地不予回答，這更加篤定了我的猜測，我決定先不打草驚蛇，如果他偷走了樂樂，現在一定養在家，我要去抓個現行，然后帶回樂樂，親手送到張姐家，我幾乎可以肯定，只要我幫她找回樂樂，還不要那所謂的酬金，日后找姚領導合作，百分百有戲。
　　女兒的班主任領著一群按身高列成兩隊的孩子們出來，我一眼就捕捉到了站在隊列前面夏平安兒子的身影，瘦小，黑黑的，頭發有點亂，碩大的書包將他的身子襯得更加矮小。而他正和我的女兒并排行走，他歪著頭對我女兒說著什么，還將手中拿著的一個紙飛機遞給了女兒。
　　老師說“家長來的同學可以先走的了”話音剛落，我就從隊列里拽出女兒，拖過她帶滾輪的粉紅書包，將她與那個黑小子的距離拉開。
　　人前我不好質問女兒為何不聽我的話，只得讓妻子先帶著女兒回家，妻子瞪了了我一眼。女兒離開前，朝那黑小子揮了揮手，那黑小子還沖著女兒的背影喊：“明天我給你折大輪船啊！”
　　過了一會兒，除了這黑小子，其他同學都走光了，我從班主任那接替了看著這黑小子等他爸爸的活。
　　“你叫什么名字？”雖然我知道他的名字，但貌似只有這樣的開頭，才能繼續接下來的談話，即使和一個孩子。
　　“夏大志。”他并沒有抬頭看我，依舊在擺弄手中的一張紙。
　　“我認識你爸夏平安。”
　　他這才抬起頭：“嗯，我知道，你是夏天的爸爸。是和我爸爸一起長大的小伙伴。”
　　“你家住哪？”
　　夏大志并不能說清他所住的地方到底叫什么。
　　我正準備給夏平安打電話，就看到他就騎著車艱難穿行在人群中，向我們慢慢靠攏，像一條在陽光照射的水泥路上被螞蟻圍攻艱難蠕動的蚯蚓。
　　“兒子！等久了吧？晚上想吃什么？”夏平安并沒有下車，右腳撐在地上，伸出手，卸下夏大志的書包，帶著賠禮道歉的笑。
　　然后才看著我：“難得看到你來接娃啊！”
　　“我是等你的。”我說。
　　他并不詫異：“等我？有什么事嗎？”
　　“你住在哪？我去拜訪一下。”
　　他頓了一下：“哎呀，我住的地方沒辦法招待你呀！”人還是坐在那電瓶車上沒動，并示意夏大志上車。
　　他說送孩子回去后，還得去店里，于是匆匆打發了我，又騎著車穿行在人群中，慢慢走遠了。夏平安之前說過，他找到了工作，是在菜市場門口一家定做防盜窗、紗窗的店里干活。說那個老板人很好，沒有嫌棄他是個殘疾人。
　　在我看來，這是典型的心虛表現。
　　晚上9點多鐘，我出來散步，給夏平安打了一個微信語音電話：“樂樂是不是你帶走的？”
　　“啥？樂樂是誰？”
　　“別給我裝蒜，就是我們小區那條白色的小狗，你上次想要綁架的那只。”
　　不知是網絡原因，還是他在思考怎么狡辯，我們的對話中斷了一小會。再有聲音，是他粗啞的嗓音：“你懷疑我偷了那條狗？！”
　　其實那一刻我也覺得自己魯莽了，沒有經過驗證的事情，不該妄下定論，但不知道為什么脫口而出的卻是：“狗主人已經張貼了尋狗啟事，賞金5萬元，你可以帶著狗來領賞了。”但轉念一想，不能讓事情這樣發展，趁著他沒反應過來，我趕緊緩和了語氣：“平安，你還是把狗交給我，我還回去。你要知道，張姐和他老公都是有錢有勢的人，要是知道狗是被綁架帶走的，別說酬金，你肯定又要進局子。”
　　電話里靜悄悄的，我連夏平安的呼吸聲都沒有聽到。
　　“你還在聽嗎？喂？喂！”
　　“夏木你別欺人太甚！”夏平安在電話里吼，想來剛才憋著氣呢。裝得挺像。
　　可是，他吼完，掐掉電話前的那個間隙，我卻真真切切聽到了小型犬的叫聲，“汪，汪，汪！”好像在喊：“救我，救我，救我！”
　　
　　五
　　等電梯的時候，碰到了神情漠然的張姐，是我首先打破了安靜：“張姐，樂樂找到了嗎？
　　張姐側頭，稍驚了一下：“啊？”顯然剛剛沉浸在自己的思維里，并沒有發現我站在她身邊，“哦，還沒有。”
　　“別著急，我相信一定會找到的。”
　　“謝謝。我正在動用網絡力量，我相信，很快就會找到的。”她說。
　　“那就好。希望樂樂早點回家。”進了電梯，我先按了18，再按下22。
　　不能讓任何人在我之前找到樂樂，我突然想起來，女兒的班主任一定知道夏平安住哪，她去家訪過。有了班主任給的地址，找到夏平安家并不難。那是一棟老小區，北門邊有一溜私家車庫改的出租房，夏平安帶著兒子就住在那其中的一間。
　　最先看到的是夏大志，在那個低矮的出租屋門口，趴在一個腿有點歪斜的方凳上寫作業，可能來日有雨，天氣悶熱得很，那孩子的頭發濕答答地貼在腦門上。
　　“你爸呢？”我問他。
　　“叔叔你怎么來了？我爸出去了，要過一會兒才回來。”
　　我打量了一下屋里，一張靠著屋子最里側鋪著涼席的床，枕頭斜放在床中央，好像誰剛橫躺在那過。床邊的凳子上放著一個黑乎乎的搖頭扇。一個簡易的布藝衣櫥，里面塞的東西有點多，鼓鼓囊囊的，那拉鏈快招架不住了，隨時都有爆裂的可能。靠近門邊的一張桌子上，一個電飯鍋，一個電磁爐，幾個瓶瓶罐罐就將它占滿了，旁邊還有一個大紙箱，亂七八糟的雜物們糾纏在一起。正對著床有一個大約二三平米的用三合板隔起來的小隔間，門半掩著，可以看到小便池，以及立在旁邊的一個疏通下水道的拔子。
　　這時候，夏大志快速地將封面已經有點破損、書角卷曲的書本塞到書包里，一邊對我說：“叔叔，你要不要坐一會？”一邊將書包扔在床上，從大紙箱里拿出一個藍色的球，跑出來，不知沖著誰說：“現在我能陪你們玩啦！”
　　幾聲狗吠適時傳來，我看到不知從哪突然竄出來三條大小、體形、品種不一，但都灰撲撲的狗，歡快地跑向夏大志。還有一黃一黑兩只貓蹲坐在那里，好像在認真地看著我。
　　“這些都是你們養的？”
　　“都是自己跑來的，我們經常給它們吃的，它們就不走啦！”夏大志將球拋向空中，那條最大的黃狗跳起來試圖咬住它，但球太大，氣也太飽了，球滾到了遠處。
　　“貓來窮，狗來富”，這是老家的諺語，夏平安這是要窮，還是要富？
　　夏大志逗得那些狗很興奮，又是叫又是跳，還翻身打滾，他自己咯咯咯笑著，突然又喊：“還差一個，小黑呢？”
　　以前，夏平安家養過一條叫小黑的狗，雖然它體形已經很大了，我們一起上學的那段時間，小黑經常送我們到河邊石拱橋，然后蹲坐在拱橋的最高位置，目送我和夏平安翻過那道至少有60度的山坡，直到被樹木遮蔽。放學時它也會在小橋那蹲守，然后和我們一起回家。那時候我很羨慕夏平安，居然有這么一條忠心耿耿的狗。有年冬天，我們村一共丟了9條狗，包括小黑，大人們都說，這些狗是被人下藥了，已經成為了狗肉館里的火鍋。
　　夏平安很生氣，好長一段時間，只要走到石拱橋那，他就開始罵娘，說偷狗的人不得好死。
　　是一串“咔噠咔噠”的聲音將我的思緒從石拱橋和小黑那拉了回來，這時候，我看見一只非常消瘦的小黑狗，渾身的毛稀稀拉拉的，又好像被涂了膠水，一縷縷地粘連在一起。它的后半個身體塞在一個正方形的鐵架子里，那個鐵架子下安裝了兩個滾輪，它邁動兩條前腿，拖著自己的后半個身體，以及咔噠咔噠響的鐵架子，朝著夏大志走過去。
　　見我盯著它看，夏大志說：“它是癱瘓狗，我爸爸說，它是被大狗咬斷了背，它太可憐了。”
　　我的腦袋重重的，只覺得里面裝滿了石頭。
　　夏大志又說：“叔叔，小黑的這個輪椅是我爸爸發明的，他聰明吧！”他仰著汗津津的臉，那些匯集在發梢的細密汗珠亮晶晶的，而眼睛里的崇拜之情也和那汗珠一樣，快滾落下來了。
　　小黑“汪，汪，汪”叫了幾聲，聲音有些破碎，是我那天在電話里聽到的聲音。隨后，它的速度越來越快，直到奔跑起來，那咔噠咔噠聲，變成了呼啦呼啦聲，密集的鼓點一樣，敲在我的心上。一
　　如果不是夏平安親口對我說過“一條狗過得都比我好”“我要是把這條狗綁架了……”以及他那些令人反感的過去，我也不會把他和那條叫樂樂的白色貴賓犬的失蹤案聯系在一起。
　　人生有時不得不應對的一個難題就是如何面對一個一點也不想面對的人。在五月之前，我已經十年沒有見過夏平安了。那天在我家小區噴泉邊的長椅上，我問的很少，他卻說了很多，有些話很粗魯。但是要把二十多年的時間濃縮成幾句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把一些影射、感嘆、暗示都摒棄掉，粗魯直接的方式或許最合適。于是，從他去學電焊，打工，結婚，兒子出生，老婆跑路，現在過的慘不忍睹的日子，他把二十年的時間折疊起來，花了不到三分鐘就說完了。
　　我之前從母親口中陸陸續續知道些他的事情，于是也知道了，他省略了曾經因為偷盜入獄的事。我在心里輕笑了一聲。
　　“還是你舒服啊，果然，讀書還是有用的。”他的口吻和表情里，流露出毫不掩飾的羨慕。因為消瘦而皺紋遍布的臉，像一張被生活使勁搓揉過的紙。中間的縫隙能穿過一粒瓜子仁的門牙和八字眉還是他臉上最奪人眼球的部位。
　　“沒有，也辛苦。”我說，遞給他一支煙，并點燃了它。
　　他干巴巴地笑了一下，接過煙，使勁吸了一口，之后弓著腰，雙臂的肘部撐著膝蓋，看著水池里慢騰騰地游弋的肥胖錦鯉發呆。我看到了他那件土灰色的T裇衫后領口訂商標的位置，已經破了一個黃豆大小的洞。
　　我想盡快結束這場談話，于是說：“放心吧，你兒子的事我會盡力的，但你要做好準備，借讀費肯定是少不了的。”
　　“真的太謝謝你了。夏木。”他坐正身子，伸出手拍了一下我的肩，然后又問，“大概需要多少錢？”
　　“你先準備5萬吧。”
　　我明顯感覺到肩頭上他的手輕微抖動了一下，和他驚愕的眼神同步：“這么多？我以為你出面，不需要借讀費的呢！”
　　我感覺被輕賤，心里便有些惱怒，口氣也硬了：“我哪有那個權力，只不過是給你牽線搭橋，你要知道，現在對于學區的要求多么嚴格，這個學校建辦沒幾年，松一些。你去打聽打聽，其他學校，你就是花再多錢，擠破腦袋，沒有學區房，也別想進。”
　　前幾天，我們老家所謂的鄉賢會的幾個人聚了一次。夏平安也在場，但我并沒有問他為什么會在，畢竟鄉賢會里是沒有他的，只知道他也來了省城，還準備把兒子弄來上學。
　　酒桌上，夏平安不斷地走到我身邊敬我酒，顯得很虔誠，不知是酒斟得太滿的原因，還是他有些激動，酒溜出杯沿又從他抖抖索索的手指間流下來。酒過三巡，不知誰挑頭說起來的，疫情時代，生意難做，還是像我這種國家政府機關的人舒服，無論發生什么都不怕丟了飯碗。大家基本都是生意人，都有親身體驗。我承認，眾人或真或假的恭維讓我如站云端，內心那個有些空癟的氣球被他們吹得膨脹起來。于是，稀里糊涂地答應了夏平安解決他兒子讀書的問題。
　　第二天，我認真思考了自己為什么許下這樣的諾言，也不完全是酒精原因，而是我想證明什么。
　　
　　三十年多前，我家與夏平安家是鄰居，我們都住在一個叫“黃金拐”的小村。事出的起因我并不清楚，反正肯定是因為什么雞毛蒜皮的事，母親和夏平安母親吵得不可開交，正在膠著之際，夏平安的母親指著我母親的臉罵：“不生蛋的雞！寡姥！斷子絕孫！”夏平安母親罵出這些話的時候，夏平安剛剛五個月。
　　這些話的爆炸力太大，幾乎將母親炸得粉身碎骨，這是當時的她的痛，結婚七年都沒有生養，中藥都喝了幾大擔，小村的三叉路口經常能見到父親摸黑去倒的藥渣。在那個年代的農村，可想而知母親承受了多大的精神壓力，她知道村里人私底下一定把她不能生養、四處求醫這件事當作茶余飯后的談資，但被人當作武器直面攻擊她的時候，她居然一句話也反駁不了。見母親這個樣子，夏平安的母親變本加厲，反復嘲弄母親，母親氣得一下子暈了過去，要不是有聞聲而來的鄉親準備勸架進行了急救，母親很可能就那樣被氣死了。就在大家將母親的人中都快掐破了的時候，夏平安的母親卻丟下一句“氣死了活該”躲回了家里。
　　父親回來后，操著扁擔要去揍夏平安的母親，然后，又和夏平安的父親打了起來。要不是村長壓著，這次掐架事件，就鬧到了派出所。
　　母親后來病了一場。我們兩家人也幾乎成了仇人，在我小時候的印象當中，兩家人一直沒有來往。夏平安家后來翻新房子，建了圍墻，徹底和我家劃開了界限，原本他們家人出門，是要經過我家灶房的窗口下的。幾年后，我家也搬離了老宅基地，在村里地勢最高的地方——曬谷場旁邊建了樓房。
　　第二年的夏天，我出生了。已經會走路的夏平安也暴露出和別人的異樣，他的左腿以及左腳像被人折疊過，膝蓋永遠伸不直，腳后跟永遠挨不著地，隨著走路的頻率整個身體一下一下向左傾斜，讓人擔心他會一頭栽下去。即使我對母親當時的反應沒有記憶，但我可以想象，我的出生，將母親從黑暗中解救出來時，她有多揚眉吐氣。我也知道，母親看到夏平安那個樣子后，很幸災樂禍，在我的記憶中，母親多次看著夏平安搖搖晃晃的背影說過這樣的話：“這就叫現世報，做人要積德，老天爺都看著呢！”
　　當然，隨著時間的流逝，兩家的矛盾也被時間化解得七七八八了，大約只剩一縷煙痕，因為母親在追憶往事的時候，幾乎沒再提及這件事。
　　
　　夏平安將煙頭丟在地上，似乎并沒有聽進去我說的話，還在那自顧自地說：“我真的就指望你了，夏木。”
　　我懶得再和他費口舌，正好老婆給我發微信，說：吃飯了，你那老鄉還沒走？我站起身來，下逐客令：“我老婆喊我回去了。我會盡力的，再聯系吧！”
　　我其實很匪夷所思，以夏平安現在的境況，把兒子弄到省城來讀書，真的是很自不量力。留在老家，由他母親照顧，即使村里的教學條件和省城的不能比，也好過他現在的狀況，以及未來需要面對的諸多問題。當然，我不想再和他探討這個問題，我想，以后現實會給他甩出無數個巴掌的。因為，他把一切都想得太過簡單。
　　這時候，穿著四只玫紅色的小鞋子，頭頂上還揪了一個小辮子，頂著個玫紅色的蝴蝶結的純白色貴賓犬來到我們面前，優雅地踱著步子，然后又抬起頭，那烏溜溜的眼睛在我們的臉上停留了一會，又低著頭在地上嗅起來。隨即在我們剛坐過的長椅邊，壓著屁股，曲著兩條后腿，拉下了一小堆糞便，隨后用兩只后腿，不斷朝糞便處蹬踢，試圖掩埋它。
　　有個女聲在身后呼喚起來：“樂樂，樂樂，寶貝，在哪兒？”緊接著穿著一身白色休閑家居服，妝容精致的婦人就進入了我們的視線。
　　我率先打了招呼：“張姐，又帶樂樂出來放風啊？”
　　她朝我點點頭，并沒有答話，優雅地笑了笑，沒有露出牙齒。看到樂樂的舉動，她才“噗嗤”一聲笑出來：“你傻呀，這又沒有土，蹬什么，我來。”口吻像極了嗔怪一個的犯了迷糊的可愛孩子，然后從不遠處那個像極了一個縮小版的小報亭的寵物糞便箱（我也是這時候才注意到小區里什么時候添加了這個設施）里拿了一張小紙板，將糞便鏟起來，扔在了旁邊的鳶尾花叢里。
　　那條叫樂樂的小狗歡快地圍著張姐的腳脖子打轉。
　　張姐與我家在同一棟，我家住22樓，她家住18樓，她丈夫姓姚，是省電視臺工程部的一個領導。前段時間我老婆又在說，一定要和這位姚領導處好關系，好為我們的鋼材生意鋪路。我的大舅哥剛開了一家銷售鋼材的小公司，我們入了一些股份，老婆也在里面任著一份閑職。
　　張姐自己經營著一家美容會所，就在小區南門旁邊，據說一到四樓都是她的，我沒有進去過，但偶爾見到一二十個穿著清一色灰色制服的員工，上午十點開門營業的時候，在會所門前的平地上跟著動感的節奏跳舞的情景。
　　老婆辦理了美容會所的貴賓卡，想從張姐那里找突破口。我說，別沒有賺到姚領導的錢，卻被張姐賺了你的錢。不是說，愛美怕老的女人的錢最好賺嗎？她說，她就是想賺我的錢，但你有錢給你老婆往臉上堆嗎？
　　見到張姐最多的時候，都是早晚在電梯里或者小區里，雖然身穿家居服，但妝容和發型從來都不含糊，她是出來遛狗的，“寶貝，樂樂”是她口中出現頻率最高的詞匯。
　　張姐沿著蜿蜒的石子路走遠，樂樂樂顛顛地跑在她的前面，像個小引路人，她們的身影慢慢被葉片繁茂的日本晚櫻和臘梅樹掩映。
　　“一條狗過得也比我好啊！”夏平安看著張姐和狗離去的方向，感嘆道。
　　這是那天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二
　　是八月一天的傍晚，天氣很炎熱。
　　我駕著車和還未進入小區，就看到保安崗亭那圍著三五個人，還有兩三只狗，隨著車窗的降落，離他們越來越近，那些模糊的聲音才清晰起來，和從車窗涌入的熱流一起撲面而來，像早晨拉開窗簾，猛竄進來的陽光。
　　“我們一年交那么多物業費，你這個時候和我說監控壞了！現在我的寶貝樂樂丟了，這個責任你們誰負得起？！”穿著黑色連衣裙的張姐聲音很大，她的情緒很激動，基本都是盤起來的卷發，此時披散在肩頭，亂糟糟的，她的臉漲得通紅，那涂有暗紅色口紅的嘴唇甚至在微微顫抖。我從未見過她這個樣子，感覺她一下子蒼老了很多。
　　“您別著急，我們再查查其他地方的監控，您自己也再找找，沒準您的樂樂貪玩，跑到哪玩去了。負一負二的地下車庫也要找一找。”一個瘦保安弓腰賠著笑。
　　“怎么能不著急？就一會兒的工夫啊，一定是有人把它抱走了，我家樂樂我知道，它從不亂跑。”張姐說完，打了個電話：“老公，你趕緊回來，咱們家寶貝樂樂丟啦！”
　　有個抱著一只灰色泰迪的女人也義憤填膺：“對啊，對我們來說，它們就是我們的孩子，假如你的孩子丟了，你能不著急嗎？”說完溫柔地摸了摸那泰迪的頭頂。
　　“我不是這個意思……”保安慌忙解釋。
　　后面的車使勁按喇叭，我才不得不離開這喧鬧的現場，將車駛入地下車庫，下坡道時，減速帶顛簸的那一下，夏平安突然從我的腦子里蹦了出來。
　　夏平安大我一歲，讀小學時，他原本是高我一個年級的，但我入學那一屆的人有點多，老師通過一場測試，挑選了六個人從學前班直接合并到一年級。在我們那個鄉村小學，每個年級也只有一個班而已。于是我和夏平安成為了同班同學，即使比夏平安少讀一年書，我的成績依然在班級名列前茅，而夏平安卻是吊車尾的那一撥。我父母很寶貝我，畢竟我是他們盼望了八年才盼來的孩子，母親在村里也逢人便說，我兒子聰明過人，即使跳級了成績也比某些人好很多。她口中的某些人，特指夏平安。
　　夏平安不但成績差，脾氣也糟糕，即使隔著圍墻，也經常能聽到他們家的戰火紛飛，導火索大都是夏平安，比如他踩死了誰家的小雞，欺負了誰家的小孩，偷了誰家的瓜果，別人找上門來，他的父母當著別人的面對他大聲呵斥，但別人一走，又數落起別人的不是。
　　母親后來不止一次說，夏平安這棵長歪的樹，其實不是因為殘疾造成的，最大的原因是他父母慣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記事的時候，母親就告訴我，跟好學好，跟歹學歹，一定要離夏平安遠一點，從小看大，這孩子以后一定會惹出更大的禍，保不齊會坐大牢。家鄉有諺語：小時候偷針，長大了偷金。沒想到后來真的被母親說中了。自然而然，我和夏平安就被內在原因和外部環境劃開了一道界限，鄉親們在教育孩子的時候，總會拿我們作為正面教材和反面教材。
　　“好好學習，你看人家夏木……”
　　“你怎么不學著點好，和那個夏平安一樣……”
　　我們看彼此都不順眼，無形中將對方當作了“敵人”。
　　五年級的時候，班主任對班級里那幾個問題學生很是頭疼，快要小升初了，他想挽救一下，于是想到優差生結對幫扶的點子，想法和母親的一樣，只是他們的出發對象不一樣，他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各方面都優秀的學生應該要起到引導和表率作用，我的幫扶對象正好是夏平安。即使我一萬個不愿意，我還是答應了，畢竟在學校我是聽老師話的好學生，同學們的榜樣。母親聽后很氣憤，要不是我阻止，她準備去找班主任。我和夏平安因此成了同桌，下學的路上，也偶爾結伴而行，但快到家的時候，我會故意和他拉開距離，以防被母親發現。
　　和夏平安熟絡起來后，給我單調的學習生活開啟了異世界的大門，比如他會告訴我，班上某某女生的胸部開始發育了，某某女生甚至已經來例假了，因為他能看得出來，我承認當初的我是很樂意聽他說那些事的。
　　有一次他在上學途中經過楊店村時，逮住了人家一只大白鵝，用布條捆住了大白鵝的嘴，塞進了蛇皮袋，賣給了集上的小飯館，拿著那錢買了游戲機，還買了漫畫書和零食，我也被他這些東西賄賂了，作為交換條件，是幫他保密。那段時間，我陷在“俄羅斯方塊”游戲中，還騙過母親說鋼筆丟了，拿到錢買了好些7號電池，貢獻給了游戲機。成績因此也略有下降，母親很生氣，又要去找班主任，但被我的“保證下次考更好”給攔截下了。
　　小學生涯快要結束的時候，有一天中午，我和夏平安一起去上學，楊店村有一戶人家正在蓋房子，房子是二層樓，第一層已經蓋好了，房子的坡道上有一座用毛竹編搭的橋，便于運輸水泥磚塊上二層。時值中午，泥瓦匠大概去吃飯了，但是有幾件灰撲撲的衣服搭在那剛砌的半人高的墻體上。夏平安突然說，你幫我看著，有人來喊我。說完一瘸一拐地小跑著上了竹橋，那樣子極為滑稽，直到他不慌不忙地將手伸進那灰撲撲的衣服口袋，我才反應過來，嚇得心跳到了嗓子眼，以至于那兩個泥瓦匠站在我身邊時，我的脖子像被人掐住，一個字都沒有喊出來。當夏平安手里攥著一些皺巴巴的鈔票和半包阿詩瑪煙的時候，就被一個泥瓦匠鉗住了雙手。
　　這件事鬧得很大，楊店的好多村民都來看熱鬧，偷大白鵝的事也一并暴露了。我們挨了兩個耳刮子后，被扣下了。我當時嚇得不行，擔心會被抓起來送去派出所，但我更擔心被父母知道這件事，以及被那些一直認為我是好學生，好孩子的老師、同學以及村里人知道。一直到天黑時分，我們雙方的父母和班主任一起找到那里。
　　父母對我很失望，但在那里他們還是護著我的，說我是被夏平安帶壞的。雙方父母在那里又差點吵起來。回家后，我也被父親的竹絲抽得遍體鱗傷。母親在一邊抹完眼淚，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死死地瞪著我，比父親的竹絲還要鋒利。
　　夏平安在這之后就輟學了，而這件事成為了我人生當中的污點事件。我對夏平安恨之入骨，有一天天擦黑后，我還朝夏平安睡的那間房的窗戶上扔過石頭。
　　這件事，我在飯局上和別人說過，我是以“爆黑料”的方式說出來的，但收獲的基本都是“這不是你的錯啊”的評斷，得知夏平安后來的境況，大家也發出了“小時偷針，長大偷金”的感嘆。
　　第二天，電梯里，單元門上，小區的東南西北門的崗亭上，都貼有“尋狗啟事”，啟事上配的樂樂的照片，正是穿著玫紅色小鞋子，揪著小辮子，頂著玫紅色蝴蝶結的照片，連抬頭的姿勢和眼神，都是那時候在噴泉邊，我和夏平安一起看到的樣子。啟事里面最奪人眼球的不是樂樂的照片，而是那一句“重酬5萬元”以及后面三個重重的感嘆號。
　　狗改不了吃屎，一定是他。
　　
　　三
　　那天見面之后沒幾天，我打電話給夏平安，告訴他事情基本談妥了，讓他在7月31號之前，帶上相關資料和借讀費去學校報名。
　　他當時猶猶豫豫，說錢還沒有湊齊，但卻說要請我吃飯。我很干脆地回絕了他，我知道，他一定是想向我借錢，我也知道，這錢要是借給他，基本是肉包子打狗。我不是差那幾個錢，就是單純的不想借給他。
　　我們還是見了面，在我家附近的一個土菜館，在他到之前，我就已經點好了菜，結好了賬。果不其然，酒才喝了兩杯，他就開口了：“夏木，我在這鳥人都不認識，鳥關系也沒有，這錢真是湊不齊了，你能借給我4萬塊錢嗎？”他說這話的時候，一點沒有有求于人的那種恭順或者小心翼翼，反而說得理直氣壯，讓我想起當年的那句“你在這看著，有人來喊我，哥今天帶你吃香的，喝辣的”。
　　“夏平安，你知道老家有句話叫‘人情大似債’吧，為你這事，我欠的人情都不知道怎么還。再說了，我們家財政大權都掌握在我老婆手上，我連工資卡都得上交。”我是實話實說。
　　他仰盡一杯酒：“這點錢都做不了主？原本還挺羨慕你，沒想到……算了，也不指望你了，我再想辦法。”他說完，用指甲去摳卡在牙縫中間的菜。
　　我看著直覺得惡心，心想幸虧沒有將他帶到家里，不然要被老婆罵死。那頓飯吃得索然無味，大部分時間都是他在說，說老家的人和事，但我實在是沒有什么興趣。
　　“你個大領導，在大城市生活，把老家都忘嘍！”
　　我竟然無法反駁。身體不太好的母親早已隨弟弟在縣城居住，一把鎖就將老家和故鄉鎖在了過去。
　　可能和酒有關，以及只有我們兩個人，夏平安還是將上次省略的偷竊入獄的事情說給了我聽。那是10年前，他在溫州一家鞋廠打工，喜歡上一個洗腳房的姑娘，單方面地喜歡一個姑娘，是需要物質支持的事情，更何況以夏平安的自身條件，談喜歡，就要付出更大的代價。偷竊是他認為來錢最快的方式。像小時候他從偷瓜摸果，到偷大白鵝，再到偷錢，是一步步來的。他一開始也只是小偷小摸，將手伸進超市、化妝品店、服裝店，他將戰果以禮物的方式送給那個姑娘。后來讓他敗露的，是偷盜電瓶車。他在說這些的時候，竟然一臉沉浸在過去的感覺，也不知道是想那個姑娘，還是為自己的偷盜行為感到自豪。
　　我想到小時候那次，于是問：“偷電瓶車的時候，沒叫一個人給你放風？”
　　但他似乎并沒有聽出我話里帶著嘲諷的含義：“我是單打獨斗，不是團伙作案。”
　　“本性難移”這個詞，創造它的人一定經過很多次實例論證。
　　吃完飯他堅持要送我回家，雖然我家和那個土菜館只有一條馬路之隔。他是為了將未盡興的話頭說完，完全不顧我有沒有傾聽欲望。在小區的南門口，我故意停在那里，沒有帶他進入小區，意思再明顯不過。我們站在那抽煙的時候，張姐穿著一身墨綠色的職業西裝，推開了美容會所那扇有著金燦燦的門把手的玻璃門，開走了停在美容會所門前她那輛紅色的奔馳。車牌前兩位是字母“ZX”，據我老婆說，這是她姓名拼音的首寫字母。半降的車窗里伸出樂樂的小腦袋，沖著路邊的一只小柴犬叫了幾聲，張姐阻止它：“寶貝，叫什么呢？別叫了。”
　　夏平安使勁抽完最后一口煙，將煙頭扔在地上，用鞋底使勁碾了一下，目光仍然在奔馳車的屁股上，幽幽說了句：“我要是將這狗綁架了，估計找這富婆要個十萬八萬，她也會給的吧？”
　　我的心里一咯噔：“你怎么能有這么荒唐的想法？！”
　　呵呵。他笑笑，沒有回答我。
　　當他騎著那輛面目難辨的電瓶車從我的視線中呼啦著走遠后，我開始后悔和他再次建立聯系，這種人離得越遠越好，也更后悔幫他這一茬，我想樹立的以德報怨的形象，似乎毫無意義。鑒于前車之鑒，我應該及時止損，但我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后來，經過多次電話、微信溝通后，夏平安兒子的上學問題總算是塵埃落定了。我不知道他后來從哪弄來的錢，他沒有主動說，我也不想問。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夏平安的兒子竟然和我女兒分到了一個班。妻子很生氣，我和她說過夏平安的事，她瞟了我一眼：“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關鍵那老鼠屎，還是你親自扔進去的。”又埋怨我說，這個學校的資質并不好，女兒應該去讀最好的市一小，我花心思在別人的孩子身上，對自己的孩子卻沒有那么上心。其實我怎么會不知道，但我還沒能力在沒有學區房的條件下，把女兒安排到最好的市一小，其次我也認為，只要孩子優秀，在哪個學校都是一樣的。
　　開學不到半個月，班主任就已經在班級群艾特夏平安：請夏大志家長方便的時候給我打個電話。聽女兒說，夏平安兒子在班級調皮搗蛋，上課的時候屁股根本不在凳子上，總在教室里跑來跑去，我也對她說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不要和他玩，知道嗎？”
　　女兒追著我問，什么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耐心和她解釋，像當年母親對我解釋那樣。
　　
　　四
　　將過去與現在連接起來，我完全有理由相信，樂樂的丟失絕對與夏平安脫不了干系。
　　我給夏平安打電話，直奔主題：“你現在住在哪？”
　　“怎么，你要來看我？”
　　“我有事問你。”
　　他支支吾吾地不予回答，這更加篤定了我的猜測，我決定先不打草驚蛇，如果他偷走了樂樂，現在一定養在家，我要去抓個現行，然后帶回樂樂，親手送到張姐家，我幾乎可以肯定，只要我幫她找回樂樂，還不要那所謂的酬金，日后找姚領導合作，百分百有戲。
　　女兒的班主任領著一群按身高列成兩隊的孩子們出來，我一眼就捕捉到了站在隊列前面夏平安兒子的身影，瘦小，黑黑的，頭發有點亂，碩大的書包將他的身子襯得更加矮小。而他正和我的女兒并排行走，他歪著頭對我女兒說著什么，還將手中拿著的一個紙飛機遞給了女兒。
　　老師說“家長來的同學可以先走的了”話音剛落，我就從隊列里拽出女兒，拖過她帶滾輪的粉紅書包，將她與那個黑小子的距離拉開。
　　人前我不好質問女兒為何不聽我的話，只得讓妻子先帶著女兒回家，妻子瞪了了我一眼。女兒離開前，朝那黑小子揮了揮手，那黑小子還沖著女兒的背影喊：“明天我給你折大輪船啊！”
　　過了一會兒，除了這黑小子，其他同學都走光了，我從班主任那接替了看著這黑小子等他爸爸的活。
　　“你叫什么名字？”雖然我知道他的名字，但貌似只有這樣的開頭，才能繼續接下來的談話，即使和一個孩子。
　　“夏大志。”他并沒有抬頭看我，依舊在擺弄手中的一張紙。
　　“我認識你爸夏平安。”
　　他這才抬起頭：“嗯，我知道，你是夏天的爸爸。是和我爸爸一起長大的小伙伴。”
　　“你家住哪？”
　　夏大志并不能說清他所住的地方到底叫什么。
　　我正準備給夏平安打電話，就看到他就騎著車艱難穿行在人群中，向我們慢慢靠攏，像一條在陽光照射的水泥路上被螞蟻圍攻艱難蠕動的蚯蚓。
　　“兒子！等久了吧？晚上想吃什么？”夏平安并沒有下車，右腳撐在地上，伸出手，卸下夏大志的書包，帶著賠禮道歉的笑。
　　然后才看著我：“難得看到你來接娃啊！”
　　“我是等你的。”我說。
　　他并不詫異：“等我？有什么事嗎？”
　　“你住在哪？我去拜訪一下。”
　　他頓了一下：“哎呀，我住的地方沒辦法招待你呀！”人還是坐在那電瓶車上沒動，并示意夏大志上車。
　　他說送孩子回去后，還得去店里，于是匆匆打發了我，又騎著車穿行在人群中，慢慢走遠了。夏平安之前說過，他找到了工作，是在菜市場門口一家定做防盜窗、紗窗的店里干活。說那個老板人很好，沒有嫌棄他是個殘疾人。
　　在我看來，這是典型的心虛表現。
　　晚上9點多鐘，我出來散步，給夏平安打了一個微信語音電話：“樂樂是不是你帶走的？”
　　“啥？樂樂是誰？”
　　“別給我裝蒜，就是我們小區那條白色的小狗，你上次想要綁架的那只。”
　　不知是網絡原因，還是他在思考怎么狡辯，我們的對話中斷了一小會。再有聲音，是他粗啞的嗓音：“你懷疑我偷了那條狗？！”
　　其實那一刻我也覺得自己魯莽了，沒有經過驗證的事情，不該妄下定論，但不知道為什么脫口而出的卻是：“狗主人已經張貼了尋狗啟事，賞金5萬元，你可以帶著狗來領賞了。”但轉念一想，不能讓事情這樣發展，趁著他沒反應過來，我趕緊緩和了語氣：“平安，你還是把狗交給我，我還回去。你要知道，張姐和他老公都是有錢有勢的人，要是知道狗是被綁架帶走的，別說酬金，你肯定又要進局子。”
　　電話里靜悄悄的，我連夏平安的呼吸聲都沒有聽到。
　　“你還在聽嗎？喂？喂！”
　　“夏木你別欺人太甚！”夏平安在電話里吼，想來剛才憋著氣呢。裝得挺像。
　　可是，他吼完，掐掉電話前的那個間隙，我卻真真切切聽到了小型犬的叫聲，“汪，汪，汪！”好像在喊：“救我，救我，救我！”
　　
　　五
　　等電梯的時候，碰到了神情漠然的張姐，是我首先打破了安靜：“張姐，樂樂找到了嗎？
　　張姐側頭，稍驚了一下：“啊？”顯然剛剛沉浸在自己的思維里，并沒有發現我站在她身邊，“哦，還沒有。”
　　“別著急，我相信一定會找到的。”
　　“謝謝。我正在動用網絡力量，我相信，很快就會找到的。”她說。
　　“那就好。希望樂樂早點回家。”進了電梯，我先按了18，再按下22。
　　不能讓任何人在我之前找到樂樂，我突然想起來，女兒的班主任一定知道夏平安住哪，她去家訪過。有了班主任給的地址，找到夏平安家并不難。那是一棟老小區，北門邊有一溜私家車庫改的出租房，夏平安帶著兒子就住在那其中的一間。
　　最先看到的是夏大志，在那個低矮的出租屋門口，趴在一個腿有點歪斜的方凳上寫作業，可能來日有雨，天氣悶熱得很，那孩子的頭發濕答答地貼在腦門上。
　　“你爸呢？”我問他。
　　“叔叔你怎么來了？我爸出去了，要過一會兒才回來。”
　　我打量了一下屋里，一張靠著屋子最里側鋪著涼席的床，枕頭斜放在床中央，好像誰剛橫躺在那過。床邊的凳子上放著一個黑乎乎的搖頭扇。一個簡易的布藝衣櫥，里面塞的東西有點多，鼓鼓囊囊的，那拉鏈快招架不住了，隨時都有爆裂的可能。靠近門邊的一張桌子上，一個電飯鍋，一個電磁爐，幾個瓶瓶罐罐就將它占滿了，旁邊還有一個大紙箱，亂七八糟的雜物們糾纏在一起。正對著床有一個大約二三平米的用三合板隔起來的小隔間，門半掩著，可以看到小便池，以及立在旁邊的一個疏通下水道的拔子。
　　這時候，夏大志快速地將封面已經有點破損、書角卷曲的書本塞到書包里，一邊對我說：“叔叔，你要不要坐一會？”一邊將書包扔在床上，從大紙箱里拿出一個藍色的球，跑出來，不知沖著誰說：“現在我能陪你們玩啦！”
　　幾聲狗吠適時傳來，我看到不知從哪突然竄出來三條大小、體形、品種不一，但都灰撲撲的狗，歡快地跑向夏大志。還有一黃一黑兩只貓蹲坐在那里，好像在認真地看著我。
　　“這些都是你們養的？”
　　“都是自己跑來的，我們經常給它們吃的，它們就不走啦！”夏大志將球拋向空中，那條最大的黃狗跳起來試圖咬住它，但球太大，氣也太飽了，球滾到了遠處。
　　“貓來窮，狗來富”，這是老家的諺語，夏平安這是要窮，還是要富？
　　夏大志逗得那些狗很興奮，又是叫又是跳，還翻身打滾，他自己咯咯咯笑著，突然又喊：“還差一個，小黑呢？”
　　以前，夏平安家養過一條叫小黑的狗，雖然它體形已經很大了，我們一起上學的那段時間，小黑經常送我們到河邊石拱橋，然后蹲坐在拱橋的最高位置，目送我和夏平安翻過那道至少有60度的山坡，直到被樹木遮蔽。放學時它也會在小橋那蹲守，然后和我們一起回家。那時候我很羨慕夏平安，居然有這么一條忠心耿耿的狗。有年冬天，我們村一共丟了9條狗，包括小黑，大人們都說，這些狗是被人下藥了，已經成為了狗肉館里的火鍋。
　　夏平安很生氣，好長一段時間，只要走到石拱橋那，他就開始罵娘，說偷狗的人不得好死。
　　是一串“咔噠咔噠”的聲音將我的思緒從石拱橋和小黑那拉了回來，這時候，我看見一只非常消瘦的小黑狗，渾身的毛稀稀拉拉的，又好像被涂了膠水，一縷縷地粘連在一起。它的后半個身體塞在一個正方形的鐵架子里，那個鐵架子下安裝了兩個滾輪，它邁動兩條前腿，拖著自己的后半個身體，以及咔噠咔噠響的鐵架子，朝著夏大志走過去。
　　見我盯著它看，夏大志說：“它是癱瘓狗，我爸爸說，它是被大狗咬斷了背，它太可憐了。”
　　我的腦袋重重的，只覺得里面裝滿了石頭。
　　夏大志又說：“叔叔，小黑的這個輪椅是我爸爸發明的，他聰明吧！”他仰著汗津津的臉，那些匯集在發梢的細密汗珠亮晶晶的，而眼睛里的崇拜之情也和那汗珠一樣，快滾落下來了。
　　小黑“汪，汪，汪”叫了幾聲，聲音有些破碎，是我那天在電話里聽到的聲音。隨后，它的速度越來越快，直到奔跑起來，那咔噠咔噠聲，變成了呼啦呼啦聲，密集的鼓點一樣，敲在我的心上。一
　　如果不是夏平安親口對我說過“一條狗過得都比我好”“我要是把這條狗綁架了……”以及他那些令人反感的過去，我也不會把他和那條叫樂樂的白色貴賓犬的失蹤案聯系在一起。
　　人生有時不得不應對的一個難題就是如何面對一個一點也不想面對的人。在五月之前，我已經十年沒有見過夏平安了。那天在我家小區噴泉邊的長椅上，我問的很少，他卻說了很多，有些話很粗魯。但是要把二十多年的時間濃縮成幾句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把一些影射、感嘆、暗示都摒棄掉，粗魯直接的方式或許最合適。于是，從他去學電焊，打工，結婚，兒子出生，老婆跑路，現在過的慘不忍睹的日子，他把二十年的時間折疊起來，花了不到三分鐘就說完了。
　　我之前從母親口中陸陸續續知道些他的事情，于是也知道了，他省略了曾經因為偷盜入獄的事。我在心里輕笑了一聲。
　　“還是你舒服啊，果然，讀書還是有用的。”他的口吻和表情里，流露出毫不掩飾的羨慕。因為消瘦而皺紋遍布的臉，像一張被生活使勁搓揉過的紙。中間的縫隙能穿過一粒瓜子仁的門牙和八字眉還是他臉上最奪人眼球的部位。
　　“沒有，也辛苦。”我說，遞給他一支煙，并點燃了它。
　　他干巴巴地笑了一下，接過煙，使勁吸了一口，之后弓著腰，雙臂的肘部撐著膝蓋，看著水池里慢騰騰地游弋的肥胖錦鯉發呆。我看到了他那件土灰色的T裇衫后領口訂商標的位置，已經破了一個黃豆大小的洞。
　　我想盡快結束這場談話，于是說：“放心吧，你兒子的事我會盡力的，但你要做好準備，借讀費肯定是少不了的。”
　　“真的太謝謝你了。夏木。”他坐正身子，伸出手拍了一下我的肩，然后又問，“大概需要多少錢？”
　　“你先準備5萬吧。”
　　我明顯感覺到肩頭上他的手輕微抖動了一下，和他驚愕的眼神同步：“這么多？我以為你出面，不需要借讀費的呢！”
　　我感覺被輕賤，心里便有些惱怒，口氣也硬了：“我哪有那個權力，只不過是給你牽線搭橋，你要知道，現在對于學區的要求多么嚴格，這個學校建辦沒幾年，松一些。你去打聽打聽，其他學校，你就是花再多錢，擠破腦袋，沒有學區房，也別想進。”
　　前幾天，我們老家所謂的鄉賢會的幾個人聚了一次。夏平安也在場，但我并沒有問他為什么會在，畢竟鄉賢會里是沒有他的，只知道他也來了省城，還準備把兒子弄來上學。
　　酒桌上，夏平安不斷地走到我身邊敬我酒，顯得很虔誠，不知是酒斟得太滿的原因，還是他有些激動，酒溜出杯沿又從他抖抖索索的手指間流下來。酒過三巡，不知誰挑頭說起來的，疫情時代，生意難做，還是像我這種國家政府機關的人舒服，無論發生什么都不怕丟了飯碗。大家基本都是生意人，都有親身體驗。我承認，眾人或真或假的恭維讓我如站云端，內心那個有些空癟的氣球被他們吹得膨脹起來。于是，稀里糊涂地答應了夏平安解決他兒子讀書的問題。
　　第二天，我認真思考了自己為什么許下這樣的諾言，也不完全是酒精原因，而是我想證明什么。
　　
　　三十年多前，我家與夏平安家是鄰居，我們都住在一個叫“黃金拐”的小村。事出的起因我并不清楚，反正肯定是因為什么雞毛蒜皮的事，母親和夏平安母親吵得不可開交，正在膠著之際，夏平安的母親指著我母親的臉罵：“不生蛋的雞！寡姥！斷子絕孫！”夏平安母親罵出這些話的時候，夏平安剛剛五個月。
　　這些話的爆炸力太大，幾乎將母親炸得粉身碎骨，這是當時的她的痛，結婚七年都沒有生養，中藥都喝了幾大擔，小村的三叉路口經常能見到父親摸黑去倒的藥渣。在那個年代的農村，可想而知母親承受了多大的精神壓力，她知道村里人私底下一定把她不能生養、四處求醫這件事當作茶余飯后的談資，但被人當作武器直面攻擊她的時候，她居然一句話也反駁不了。見母親這個樣子，夏平安的母親變本加厲，反復嘲弄母親，母親氣得一下子暈了過去，要不是有聞聲而來的鄉親準備勸架進行了急救，母親很可能就那樣被氣死了。就在大家將母親的人中都快掐破了的時候，夏平安的母親卻丟下一句“氣死了活該”躲回了家里。
　　父親回來后，操著扁擔要去揍夏平安的母親，然后，又和夏平安的父親打了起來。要不是村長壓著，這次掐架事件，就鬧到了派出所。
　　母親后來病了一場。我們兩家人也幾乎成了仇人，在我小時候的印象當中，兩家人一直沒有來往。夏平安家后來翻新房子，建了圍墻，徹底和我家劃開了界限，原本他們家人出門，是要經過我家灶房的窗口下的。幾年后，我家也搬離了老宅基地，在村里地勢最高的地方——曬谷場旁邊建了樓房。
　　第二年的夏天，我出生了。已經會走路的夏平安也暴露出和別人的異樣，他的左腿以及左腳像被人折疊過，膝蓋永遠伸不直，腳后跟永遠挨不著地，隨著走路的頻率整個身體一下一下向左傾斜，讓人擔心他會一頭栽下去。即使我對母親當時的反應沒有記憶，但我可以想象，我的出生，將母親從黑暗中解救出來時，她有多揚眉吐氣。我也知道，母親看到夏平安那個樣子后，很幸災樂禍，在我的記憶中，母親多次看著夏平安搖搖晃晃的背影說過這樣的話：“這就叫現世報，做人要積德，老天爺都看著呢！”
　　當然，隨著時間的流逝，兩家的矛盾也被時間化解得七七八八了，大約只剩一縷煙痕，因為母親在追憶往事的時候，幾乎沒再提及這件事。
　　
　　夏平安將煙頭丟在地上，似乎并沒有聽進去我說的話，還在那自顧自地說：“我真的就指望你了，夏木。”
　　我懶得再和他費口舌，正好老婆給我發微信，說：吃飯了，你那老鄉還沒走？我站起身來，下逐客令：“我老婆喊我回去了。我會盡力的，再聯系吧！”
　　我其實很匪夷所思，以夏平安現在的境況，把兒子弄到省城來讀書，真的是很自不量力。留在老家，由他母親照顧，即使村里的教學條件和省城的不能比，也好過他現在的狀況，以及未來需要面對的諸多問題。當然，我不想再和他探討這個問題，我想，以后現實會給他甩出無數個巴掌的。因為，他把一切都想得太過簡單。
　　這時候，穿著四只玫紅色的小鞋子，頭頂上還揪了一個小辮子，頂著個玫紅色的蝴蝶結的純白色貴賓犬來到我們面前，優雅地踱著步子，然后又抬起頭，那烏溜溜的眼睛在我們的臉上停留了一會，又低著頭在地上嗅起來。隨即在我們剛坐過的長椅邊，壓著屁股，曲著兩條后腿，拉下了一小堆糞便，隨后用兩只后腿，不斷朝糞便處蹬踢，試圖掩埋它。
　　有個女聲在身后呼喚起來：“樂樂，樂樂，寶貝，在哪兒？”緊接著穿著一身白色休閑家居服，妝容精致的婦人就進入了我們的視線。
　　我率先打了招呼：“張姐，又帶樂樂出來放風啊？”
　　她朝我點點頭，并沒有答話，優雅地笑了笑，沒有露出牙齒。看到樂樂的舉動，她才“噗嗤”一聲笑出來：“你傻呀，這又沒有土，蹬什么，我來。”口吻像極了嗔怪一個的犯了迷糊的可愛孩子，然后從不遠處那個像極了一個縮小版的小報亭的寵物糞便箱（我也是這時候才注意到小區里什么時候添加了這個設施）里拿了一張小紙板，將糞便鏟起來，扔在了旁邊的鳶尾花叢里。
　　那條叫樂樂的小狗歡快地圍著張姐的腳脖子打轉。
　　張姐與我家在同一棟，我家住22樓，她家住18樓，她丈夫姓姚，是省電視臺工程部的一個領導。前段時間我老婆又在說，一定要和這位姚領導處好關系，好為我們的鋼材生意鋪路。我的大舅哥剛開了一家銷售鋼材的小公司，我們入了一些股份，老婆也在里面任著一份閑職。
　　張姐自己經營著一家美容會所，就在小區南門旁邊，據說一到四樓都是她的，我沒有進去過，但偶爾見到一二十個穿著清一色灰色制服的員工，上午十點開門營業的時候，在會所門前的平地上跟著動感的節奏跳舞的情景。
　　老婆辦理了美容會所的貴賓卡，想從張姐那里找突破口。我說，別沒有賺到姚領導的錢，卻被張姐賺了你的錢。不是說，愛美怕老的女人的錢最好賺嗎？她說，她就是想賺我的錢，但你有錢給你老婆往臉上堆嗎？
　　見到張姐最多的時候，都是早晚在電梯里或者小區里，雖然身穿家居服，但妝容和發型從來都不含糊，她是出來遛狗的，“寶貝，樂樂”是她口中出現頻率最高的詞匯。
　　張姐沿著蜿蜒的石子路走遠，樂樂樂顛顛地跑在她的前面，像個小引路人，她們的身影慢慢被葉片繁茂的日本晚櫻和臘梅樹掩映。
　　“一條狗過得也比我好啊！”夏平安看著張姐和狗離去的方向，感嘆道。
　　這是那天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二
　　是八月一天的傍晚，天氣很炎熱。
　　我駕著車和還未進入小區，就看到保安崗亭那圍著三五個人，還有兩三只狗，隨著車窗的降落，離他們越來越近，那些模糊的聲音才清晰起來，和從車窗涌入的熱流一起撲面而來，像早晨拉開窗簾，猛竄進來的陽光。
　　“我們一年交那么多物業費，你這個時候和我說監控壞了！現在我的寶貝樂樂丟了，這個責任你們誰負得起？！”穿著黑色連衣裙的張姐聲音很大，她的情緒很激動，基本都是盤起來的卷發，此時披散在肩頭，亂糟糟的，她的臉漲得通紅，那涂有暗紅色口紅的嘴唇甚至在微微顫抖。我從未見過她這個樣子，感覺她一下子蒼老了很多。
　　“您別著急，我們再查查其他地方的監控，您自己也再找找，沒準您的樂樂貪玩，跑到哪玩去了。負一負二的地下車庫也要找一找。”一個瘦保安弓腰賠著笑。
　　“怎么能不著急？就一會兒的工夫啊，一定是有人把它抱走了，我家樂樂我知道，它從不亂跑。”張姐說完，打了個電話：“老公，你趕緊回來，咱們家寶貝樂樂丟啦！”
　　有個抱著一只灰色泰迪的女人也義憤填膺：“對啊，對我們來說，它們就是我們的孩子，假如你的孩子丟了，你能不著急嗎？”說完溫柔地摸了摸那泰迪的頭頂。
　　“我不是這個意思……”保安慌忙解釋。
　　后面的車使勁按喇叭，我才不得不離開這喧鬧的現場，將車駛入地下車庫，下坡道時，減速帶顛簸的那一下，夏平安突然從我的腦子里蹦了出來。
　　夏平安大我一歲，讀小學時，他原本是高我一個年級的，但我入學那一屆的人有點多，老師通過一場測試，挑選了六個人從學前班直接合并到一年級。在我們那個鄉村小學，每個年級也只有一個班而已。于是我和夏平安成為了同班同學，即使比夏平安少讀一年書，我的成績依然在班級名列前茅，而夏平安卻是吊車尾的那一撥。我父母很寶貝我，畢竟我是他們盼望了八年才盼來的孩子，母親在村里也逢人便說，我兒子聰明過人，即使跳級了成績也比某些人好很多。她口中的某些人，特指夏平安。
　　夏平安不但成績差，脾氣也糟糕，即使隔著圍墻，也經常能聽到他們家的戰火紛飛，導火索大都是夏平安，比如他踩死了誰家的小雞，欺負了誰家的小孩，偷了誰家的瓜果，別人找上門來，他的父母當著別人的面對他大聲呵斥，但別人一走，又數落起別人的不是。
　　母親后來不止一次說，夏平安這棵長歪的樹，其實不是因為殘疾造成的，最大的原因是他父母慣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記事的時候，母親就告訴我，跟好學好，跟歹學歹，一定要離夏平安遠一點，從小看大，這孩子以后一定會惹出更大的禍，保不齊會坐大牢。家鄉有諺語：小時候偷針，長大了偷金。沒想到后來真的被母親說中了。自然而然，我和夏平安就被內在原因和外部環境劃開了一道界限，鄉親們在教育孩子的時候，總會拿我們作為正面教材和反面教材。
　　“好好學習，你看人家夏木……”
　　“你怎么不學著點好，和那個夏平安一樣……”
　　我們看彼此都不順眼，無形中將對方當作了“敵人”。
　　五年級的時候，班主任對班級里那幾個問題學生很是頭疼，快要小升初了，他想挽救一下，于是想到優差生結對幫扶的點子，想法和母親的一樣，只是他們的出發對象不一樣，他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各方面都優秀的學生應該要起到引導和表率作用，我的幫扶對象正好是夏平安。即使我一萬個不愿意，我還是答應了，畢竟在學校我是聽老師話的好學生，同學們的榜樣。母親聽后很氣憤，要不是我阻止，她準備去找班主任。我和夏平安因此成了同桌，下學的路上，也偶爾結伴而行，但快到家的時候，我會故意和他拉開距離，以防被母親發現。
　　和夏平安熟絡起來后，給我單調的學習生活開啟了異世界的大門，比如他會告訴我，班上某某女生的胸部開始發育了，某某女生甚至已經來例假了，因為他能看得出來，我承認當初的我是很樂意聽他說那些事的。
　　有一次他在上學途中經過楊店村時，逮住了人家一只大白鵝，用布條捆住了大白鵝的嘴，塞進了蛇皮袋，賣給了集上的小飯館，拿著那錢買了游戲機，還買了漫畫書和零食，我也被他這些東西賄賂了，作為交換條件，是幫他保密。那段時間，我陷在“俄羅斯方塊”游戲中，還騙過母親說鋼筆丟了，拿到錢買了好些7號電池，貢獻給了游戲機。成績因此也略有下降，母親很生氣，又要去找班主任，但被我的“保證下次考更好”給攔截下了。
　　小學生涯快要結束的時候，有一天中午，我和夏平安一起去上學，楊店村有一戶人家正在蓋房子，房子是二層樓，第一層已經蓋好了，房子的坡道上有一座用毛竹編搭的橋，便于運輸水泥磚塊上二層。時值中午，泥瓦匠大概去吃飯了，但是有幾件灰撲撲的衣服搭在那剛砌的半人高的墻體上。夏平安突然說，你幫我看著，有人來喊我。說完一瘸一拐地小跑著上了竹橋，那樣子極為滑稽，直到他不慌不忙地將手伸進那灰撲撲的衣服口袋，我才反應過來，嚇得心跳到了嗓子眼，以至于那兩個泥瓦匠站在我身邊時，我的脖子像被人掐住，一個字都沒有喊出來。當夏平安手里攥著一些皺巴巴的鈔票和半包阿詩瑪煙的時候，就被一個泥瓦匠鉗住了雙手。
　　這件事鬧得很大，楊店的好多村民都來看熱鬧，偷大白鵝的事也一并暴露了。我們挨了兩個耳刮子后，被扣下了。我當時嚇得不行，擔心會被抓起來送去派出所，但我更擔心被父母知道這件事，以及被那些一直認為我是好學生，好孩子的老師、同學以及村里人知道。一直到天黑時分，我們雙方的父母和班主任一起找到那里。
　　父母對我很失望，但在那里他們還是護著我的，說我是被夏平安帶壞的。雙方父母在那里又差點吵起來。回家后，我也被父親的竹絲抽得遍體鱗傷。母親在一邊抹完眼淚，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死死地瞪著我，比父親的竹絲還要鋒利。
　　夏平安在這之后就輟學了，而這件事成為了我人生當中的污點事件。我對夏平安恨之入骨，有一天天擦黑后，我還朝夏平安睡的那間房的窗戶上扔過石頭。
　　這件事，我在飯局上和別人說過，我是以“爆黑料”的方式說出來的，但收獲的基本都是“這不是你的錯啊”的評斷，得知夏平安后來的境況，大家也發出了“小時偷針，長大偷金”的感嘆。
　　第二天，電梯里，單元門上，小區的東南西北門的崗亭上，都貼有“尋狗啟事”，啟事上配的樂樂的照片，正是穿著玫紅色小鞋子，揪著小辮子，頂著玫紅色蝴蝶結的照片，連抬頭的姿勢和眼神，都是那時候在噴泉邊，我和夏平安一起看到的樣子。啟事里面最奪人眼球的不是樂樂的照片，而是那一句“重酬5萬元”以及后面三個重重的感嘆號。
　　狗改不了吃屎，一定是他。
　　
　　三
　　那天見面之后沒幾天，我打電話給夏平安，告訴他事情基本談妥了，讓他在7月31號之前，帶上相關資料和借讀費去學校報名。
　　他當時猶猶豫豫，說錢還沒有湊齊，但卻說要請我吃飯。我很干脆地回絕了他，我知道，他一定是想向我借錢，我也知道，這錢要是借給他，基本是肉包子打狗。我不是差那幾個錢，就是單純的不想借給他。
　　我們還是見了面，在我家附近的一個土菜館，在他到之前，我就已經點好了菜，結好了賬。果不其然，酒才喝了兩杯，他就開口了：“夏木，我在這鳥人都不認識，鳥關系也沒有，這錢真是湊不齊了，你能借給我4萬塊錢嗎？”他說這話的時候，一點沒有有求于人的那種恭順或者小心翼翼，反而說得理直氣壯，讓我想起當年的那句“你在這看著，有人來喊我，哥今天帶你吃香的，喝辣的”。
　　“夏平安，你知道老家有句話叫‘人情大似債’吧，為你這事，我欠的人情都不知道怎么還。再說了，我們家財政大權都掌握在我老婆手上，我連工資卡都得上交。”我是實話實說。
　　他仰盡一杯酒：“這點錢都做不了主？原本還挺羨慕你，沒想到……算了，也不指望你了，我再想辦法。”他說完，用指甲去摳卡在牙縫中間的菜。
　　我看著直覺得惡心，心想幸虧沒有將他帶到家里，不然要被老婆罵死。那頓飯吃得索然無味，大部分時間都是他在說，說老家的人和事，但我實在是沒有什么興趣。
　　“你個大領導，在大城市生活，把老家都忘嘍！”
　　我竟然無法反駁。身體不太好的母親早已隨弟弟在縣城居住，一把鎖就將老家和故鄉鎖在了過去。
　　可能和酒有關，以及只有我們兩個人，夏平安還是將上次省略的偷竊入獄的事情說給了我聽。那是10年前，他在溫州一家鞋廠打工，喜歡上一個洗腳房的姑娘，單方面地喜歡一個姑娘，是需要物質支持的事情，更何況以夏平安的自身條件，談喜歡，就要付出更大的代價。偷竊是他認為來錢最快的方式。像小時候他從偷瓜摸果，到偷大白鵝，再到偷錢，是一步步來的。他一開始也只是小偷小摸，將手伸進超市、化妝品店、服裝店，他將戰果以禮物的方式送給那個姑娘。后來讓他敗露的，是偷盜電瓶車。他在說這些的時候，竟然一臉沉浸在過去的感覺，也不知道是想那個姑娘，還是為自己的偷盜行為感到自豪。
　　我想到小時候那次，于是問：“偷電瓶車的時候，沒叫一個人給你放風？”
　　但他似乎并沒有聽出我話里帶著嘲諷的含義：“我是單打獨斗，不是團伙作案。”
　　“本性難移”這個詞，創造它的人一定經過很多次實例論證。
　　吃完飯他堅持要送我回家，雖然我家和那個土菜館只有一條馬路之隔。他是為了將未盡興的話頭說完，完全不顧我有沒有傾聽欲望。在小區的南門口，我故意停在那里，沒有帶他進入小區，意思再明顯不過。我們站在那抽煙的時候，張姐穿著一身墨綠色的職業西裝，推開了美容會所那扇有著金燦燦的門把手的玻璃門，開走了停在美容會所門前她那輛紅色的奔馳。車牌前兩位是字母“ZX”，據我老婆說，這是她姓名拼音的首寫字母。半降的車窗里伸出樂樂的小腦袋，沖著路邊的一只小柴犬叫了幾聲，張姐阻止它：“寶貝，叫什么呢？別叫了。”
　　夏平安使勁抽完最后一口煙，將煙頭扔在地上，用鞋底使勁碾了一下，目光仍然在奔馳車的屁股上，幽幽說了句：“我要是將這狗綁架了，估計找這富婆要個十萬八萬，她也會給的吧？”
　　我的心里一咯噔：“你怎么能有這么荒唐的想法？！”
　　呵呵。他笑笑，沒有回答我。
　　當他騎著那輛面目難辨的電瓶車從我的視線中呼啦著走遠后，我開始后悔和他再次建立聯系，這種人離得越遠越好，也更后悔幫他這一茬，我想樹立的以德報怨的形象，似乎毫無意義。鑒于前車之鑒，我應該及時止損，但我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后來，經過多次電話、微信溝通后，夏平安兒子的上學問題總算是塵埃落定了。我不知道他后來從哪弄來的錢，他沒有主動說，我也不想問。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夏平安的兒子竟然和我女兒分到了一個班。妻子很生氣，我和她說過夏平安的事，她瞟了我一眼：“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關鍵那老鼠屎，還是你親自扔進去的。”又埋怨我說，這個學校的資質并不好，女兒應該去讀最好的市一小，我花心思在別人的孩子身上，對自己的孩子卻沒有那么上心。其實我怎么會不知道，但我還沒能力在沒有學區房的條件下，把女兒安排到最好的市一小，其次我也認為，只要孩子優秀，在哪個學校都是一樣的。
　　開學不到半個月，班主任就已經在班級群艾特夏平安：請夏大志家長方便的時候給我打個電話。聽女兒說，夏平安兒子在班級調皮搗蛋，上課的時候屁股根本不在凳子上，總在教室里跑來跑去，我也對她說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不要和他玩，知道嗎？”
　　女兒追著我問，什么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耐心和她解釋，像當年母親對我解釋那樣。
　　
　　四
　　將過去與現在連接起來，我完全有理由相信，樂樂的丟失絕對與夏平安脫不了干系。
　　我給夏平安打電話，直奔主題：“你現在住在哪？”
　　“怎么，你要來看我？”
　　“我有事問你。”
　　他支支吾吾地不予回答，這更加篤定了我的猜測，我決定先不打草驚蛇，如果他偷走了樂樂，現在一定養在家，我要去抓個現行，然后帶回樂樂，親手送到張姐家，我幾乎可以肯定，只要我幫她找回樂樂，還不要那所謂的酬金，日后找姚領導合作，百分百有戲。
　　女兒的班主任領著一群按身高列成兩隊的孩子們出來，我一眼就捕捉到了站在隊列前面夏平安兒子的身影，瘦小，黑黑的，頭發有點亂，碩大的書包將他的身子襯得更加矮小。而他正和我的女兒并排行走，他歪著頭對我女兒說著什么，還將手中拿著的一個紙飛機遞給了女兒。
　　老師說“家長來的同學可以先走的了”話音剛落，我就從隊列里拽出女兒，拖過她帶滾輪的粉紅書包，將她與那個黑小子的距離拉開。
　　人前我不好質問女兒為何不聽我的話，只得讓妻子先帶著女兒回家，妻子瞪了了我一眼。女兒離開前，朝那黑小子揮了揮手，那黑小子還沖著女兒的背影喊：“明天我給你折大輪船啊！”
　　過了一會兒，除了這黑小子，其他同學都走光了，我從班主任那接替了看著這黑小子等他爸爸的活。
　　“你叫什么名字？”雖然我知道他的名字，但貌似只有這樣的開頭，才能繼續接下來的談話，即使和一個孩子。
　　“夏大志。”他并沒有抬頭看我，依舊在擺弄手中的一張紙。
　　“我認識你爸夏平安。”
　　他這才抬起頭：“嗯，我知道，你是夏天的爸爸。是和我爸爸一起長大的小伙伴。”
　　“你家住哪？”
　　夏大志并不能說清他所住的地方到底叫什么。
　　我正準備給夏平安打電話，就看到他就騎著車艱難穿行在人群中，向我們慢慢靠攏，像一條在陽光照射的水泥路上被螞蟻圍攻艱難蠕動的蚯蚓。
　　“兒子！等久了吧？晚上想吃什么？”夏平安并沒有下車，右腳撐在地上，伸出手，卸下夏大志的書包，帶著賠禮道歉的笑。
　　然后才看著我：“難得看到你來接娃啊！”
　　“我是等你的。”我說。
　　他并不詫異：“等我？有什么事嗎？”
　　“你住在哪？我去拜訪一下。”
　　他頓了一下：“哎呀，我住的地方沒辦法招待你呀！”人還是坐在那電瓶車上沒動，并示意夏大志上車。
　　他說送孩子回去后，還得去店里，于是匆匆打發了我，又騎著車穿行在人群中，慢慢走遠了。夏平安之前說過，他找到了工作，是在菜市場門口一家定做防盜窗、紗窗的店里干活。說那個老板人很好，沒有嫌棄他是個殘疾人。
　　在我看來，這是典型的心虛表現。
　　晚上9點多鐘，我出來散步，給夏平安打了一個微信語音電話：“樂樂是不是你帶走的？”
　　“啥？樂樂是誰？”
　　“別給我裝蒜，就是我們小區那條白色的小狗，你上次想要綁架的那只。”
　　不知是網絡原因，還是他在思考怎么狡辯，我們的對話中斷了一小會。再有聲音，是他粗啞的嗓音：“你懷疑我偷了那條狗？！”
　　其實那一刻我也覺得自己魯莽了，沒有經過驗證的事情，不該妄下定論，但不知道為什么脫口而出的卻是：“狗主人已經張貼了尋狗啟事，賞金5萬元，你可以帶著狗來領賞了。”但轉念一想，不能讓事情這樣發展，趁著他沒反應過來，我趕緊緩和了語氣：“平安，你還是把狗交給我，我還回去。你要知道，張姐和他老公都是有錢有勢的人，要是知道狗是被綁架帶走的，別說酬金，你肯定又要進局子。”
　　電話里靜悄悄的，我連夏平安的呼吸聲都沒有聽到。
　　“你還在聽嗎？喂？喂！”
　　“夏木你別欺人太甚！”夏平安在電話里吼，想來剛才憋著氣呢。裝得挺像。
　　可是，他吼完，掐掉電話前的那個間隙，我卻真真切切聽到了小型犬的叫聲，“汪，汪，汪！”好像在喊：“救我，救我，救我！”
　　
　　五
　　等電梯的時候，碰到了神情漠然的張姐，是我首先打破了安靜：“張姐，樂樂找到了嗎？
　　張姐側頭，稍驚了一下：“啊？”顯然剛剛沉浸在自己的思維里，并沒有發現我站在她身邊，“哦，還沒有。”
　　“別著急，我相信一定會找到的。”
　　“謝謝。我正在動用網絡力量，我相信，很快就會找到的。”她說。
　　“那就好。希望樂樂早點回家。”進了電梯，我先按了18，再按下22。
　　不能讓任何人在我之前找到樂樂，我突然想起來，女兒的班主任一定知道夏平安住哪，她去家訪過。有了班主任給的地址，找到夏平安家并不難。那是一棟老小區，北門邊有一溜私家車庫改的出租房，夏平安帶著兒子就住在那其中的一間。
　　最先看到的是夏大志，在那個低矮的出租屋門口，趴在一個腿有點歪斜的方凳上寫作業，可能來日有雨，天氣悶熱得很，那孩子的頭發濕答答地貼在腦門上。
　　“你爸呢？”我問他。
　　“叔叔你怎么來了？我爸出去了，要過一會兒才回來。”
　　我打量了一下屋里，一張靠著屋子最里側鋪著涼席的床，枕頭斜放在床中央，好像誰剛橫躺在那過。床邊的凳子上放著一個黑乎乎的搖頭扇。一個簡易的布藝衣櫥，里面塞的東西有點多，鼓鼓囊囊的，那拉鏈快招架不住了，隨時都有爆裂的可能。靠近門邊的一張桌子上，一個電飯鍋，一個電磁爐，幾個瓶瓶罐罐就將它占滿了，旁邊還有一個大紙箱，亂七八糟的雜物們糾纏在一起。正對著床有一個大約二三平米的用三合板隔起來的小隔間，門半掩著，可以看到小便池，以及立在旁邊的一個疏通下水道的拔子。
　　這時候，夏大志快速地將封面已經有點破損、書角卷曲的書本塞到書包里，一邊對我說：“叔叔，你要不要坐一會？”一邊將書包扔在床上，從大紙箱里拿出一個藍色的球，跑出來，不知沖著誰說：“現在我能陪你們玩啦！”
　　幾聲狗吠適時傳來，我看到不知從哪突然竄出來三條大小、體形、品種不一，但都灰撲撲的狗，歡快地跑向夏大志。還有一黃一黑兩只貓蹲坐在那里，好像在認真地看著我。
　　“這些都是你們養的？”
　　“都是自己跑來的，我們經常給它們吃的，它們就不走啦！”夏大志將球拋向空中，那條最大的黃狗跳起來試圖咬住它，但球太大，氣也太飽了，球滾到了遠處。
　　“貓來窮，狗來富”，這是老家的諺語，夏平安這是要窮，還是要富？
　　夏大志逗得那些狗很興奮，又是叫又是跳，還翻身打滾，他自己咯咯咯笑著，突然又喊：“還差一個，小黑呢？”
　　以前，夏平安家養過一條叫小黑的狗，雖然它體形已經很大了，我們一起上學的那段時間，小黑經常送我們到河邊石拱橋，然后蹲坐在拱橋的最高位置，目送我和夏平安翻過那道至少有60度的山坡，直到被樹木遮蔽。放學時它也會在小橋那蹲守，然后和我們一起回家。那時候我很羨慕夏平安，居然有這么一條忠心耿耿的狗。有年冬天，我們村一共丟了9條狗，包括小黑，大人們都說，這些狗是被人下藥了，已經成為了狗肉館里的火鍋。
　　夏平安很生氣，好長一段時間，只要走到石拱橋那，他就開始罵娘，說偷狗的人不得好死。
　　是一串“咔噠咔噠”的聲音將我的思緒從石拱橋和小黑那拉了回來，這時候，我看見一只非常消瘦的小黑狗，渾身的毛稀稀拉拉的，又好像被涂了膠水，一縷縷地粘連在一起。它的后半個身體塞在一個正方形的鐵架子里，那個鐵架子下安裝了兩個滾輪，它邁動兩條前腿，拖著自己的后半個身體，以及咔噠咔噠響的鐵架子，朝著夏大志走過去。
　　見我盯著它看，夏大志說：“它是癱瘓狗，我爸爸說，它是被大狗咬斷了背，它太可憐了。”
　　我的腦袋重重的，只覺得里面裝滿了石頭。
　　夏大志又說：“叔叔，小黑的這個輪椅是我爸爸發明的，他聰明吧！”他仰著汗津津的臉，那些匯集在發梢的細密汗珠亮晶晶的，而眼睛里的崇拜之情也和那汗珠一樣，快滾落下來了。
　　小黑“汪，汪，汪”叫了幾聲，聲音有些破碎，是我那天在電話里聽到的聲音。隨后，它的速度越來越快，直到奔跑起來，那咔噠咔噠聲，變成了呼啦呼啦聲，密集的鼓點一樣，敲在我的心上。一
　　如果不是夏平安親口對我說過“一條狗過得都比我好”“我要是把這條狗綁架了……”以及他那些令人反感的過去，我也不會把他和那條叫樂樂的白色貴賓犬的失蹤案聯系在一起。
　　人生有時不得不應對的一個難題就是如何面對一個一點也不想面對的人。在五月之前，我已經十年沒有見過夏平安了。那天在我家小區噴泉邊的長椅上，我問的很少，他卻說了很多，有些話很粗魯。但是要把二十多年的時間濃縮成幾句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把一些影射、感嘆、暗示都摒棄掉，粗魯直接的方式或許最合適。于是，從他去學電焊，打工，結婚，兒子出生，老婆跑路，現在過的慘不忍睹的日子，他把二十年的時間折疊起來，花了不到三分鐘就說完了。
　　我之前從母親口中陸陸續續知道些他的事情，于是也知道了，他省略了曾經因為偷盜入獄的事。我在心里輕笑了一聲。
　　“還是你舒服啊，果然，讀書還是有用的。”他的口吻和表情里，流露出毫不掩飾的羨慕。因為消瘦而皺紋遍布的臉，像一張被生活使勁搓揉過的紙。中間的縫隙能穿過一粒瓜子仁的門牙和八字眉還是他臉上最奪人眼球的部位。
　　“沒有，也辛苦。”我說，遞給他一支煙，并點燃了它。
　　他干巴巴地笑了一下，接過煙，使勁吸了一口，之后弓著腰，雙臂的肘部撐著膝蓋，看著水池里慢騰騰地游弋的肥胖錦鯉發呆。我看到了他那件土灰色的T裇衫后領口訂商標的位置，已經破了一個黃豆大小的洞。
　　我想盡快結束這場談話，于是說：“放心吧，你兒子的事我會盡力的，但你要做好準備，借讀費肯定是少不了的。”
　　“真的太謝謝你了。夏木。”他坐正身子，伸出手拍了一下我的肩，然后又問，“大概需要多少錢？”
　　“你先準備5萬吧。”
　　我明顯感覺到肩頭上他的手輕微抖動了一下，和他驚愕的眼神同步：“這么多？我以為你出面，不需要借讀費的呢！”
　　我感覺被輕賤，心里便有些惱怒，口氣也硬了：“我哪有那個權力，只不過是給你牽線搭橋，你要知道，現在對于學區的要求多么嚴格，這個學校建辦沒幾年，松一些。你去打聽打聽，其他學校，你就是花再多錢，擠破腦袋，沒有學區房，也別想進。”
　　前幾天，我們老家所謂的鄉賢會的幾個人聚了一次。夏平安也在場，但我并沒有問他為什么會在，畢竟鄉賢會里是沒有他的，只知道他也來了省城，還準備把兒子弄來上學。
　　酒桌上，夏平安不斷地走到我身邊敬我酒，顯得很虔誠，不知是酒斟得太滿的原因，還是他有些激動，酒溜出杯沿又從他抖抖索索的手指間流下來。酒過三巡，不知誰挑頭說起來的，疫情時代，生意難做，還是像我這種國家政府機關的人舒服，無論發生什么都不怕丟了飯碗。大家基本都是生意人，都有親身體驗。我承認，眾人或真或假的恭維讓我如站云端，內心那個有些空癟的氣球被他們吹得膨脹起來。于是，稀里糊涂地答應了夏平安解決他兒子讀書的問題。
　　第二天，我認真思考了自己為什么許下這樣的諾言，也不完全是酒精原因，而是我想證明什么。
　　
　　三十年多前，我家與夏平安家是鄰居，我們都住在一個叫“黃金拐”的小村。事出的起因我并不清楚，反正肯定是因為什么雞毛蒜皮的事，母親和夏平安母親吵得不可開交，正在膠著之際，夏平安的母親指著我母親的臉罵：“不生蛋的雞！寡姥！斷子絕孫！”夏平安母親罵出這些話的時候，夏平安剛剛五個月。
　　這些話的爆炸力太大，幾乎將母親炸得粉身碎骨，這是當時的她的痛，結婚七年都沒有生養，中藥都喝了幾大擔，小村的三叉路口經常能見到父親摸黑去倒的藥渣。在那個年代的農村，可想而知母親承受了多大的精神壓力，她知道村里人私底下一定把她不能生養、四處求醫這件事當作茶余飯后的談資，但被人當作武器直面攻擊她的時候，她居然一句話也反駁不了。見母親這個樣子，夏平安的母親變本加厲，反復嘲弄母親，母親氣得一下子暈了過去，要不是有聞聲而來的鄉親準備勸架進行了急救，母親很可能就那樣被氣死了。就在大家將母親的人中都快掐破了的時候，夏平安的母親卻丟下一句“氣死了活該”躲回了家里。
　　父親回來后，操著扁擔要去揍夏平安的母親，然后，又和夏平安的父親打了起來。要不是村長壓著，這次掐架事件，就鬧到了派出所。
　　母親后來病了一場。我們兩家人也幾乎成了仇人，在我小時候的印象當中，兩家人一直沒有來往。夏平安家后來翻新房子，建了圍墻，徹底和我家劃開了界限，原本他們家人出門，是要經過我家灶房的窗口下的。幾年后，我家也搬離了老宅基地，在村里地勢最高的地方——曬谷場旁邊建了樓房。
　　第二年的夏天，我出生了。已經會走路的夏平安也暴露出和別人的異樣，他的左腿以及左腳像被人折疊過，膝蓋永遠伸不直，腳后跟永遠挨不著地，隨著走路的頻率整個身體一下一下向左傾斜，讓人擔心他會一頭栽下去。即使我對母親當時的反應沒有記憶，但我可以想象，我的出生，將母親從黑暗中解救出來時，她有多揚眉吐氣。我也知道，母親看到夏平安那個樣子后，很幸災樂禍，在我的記憶中，母親多次看著夏平安搖搖晃晃的背影說過這樣的話：“這就叫現世報，做人要積德，老天爺都看著呢！”
　　當然，隨著時間的流逝，兩家的矛盾也被時間化解得七七八八了，大約只剩一縷煙痕，因為母親在追憶往事的時候，幾乎沒再提及這件事。
　　
　　夏平安將煙頭丟在地上，似乎并沒有聽進去我說的話，還在那自顧自地說：“我真的就指望你了，夏木。”
　　我懶得再和他費口舌，正好老婆給我發微信，說：吃飯了，你那老鄉還沒走？我站起身來，下逐客令：“我老婆喊我回去了。我會盡力的，再聯系吧！”
　　我其實很匪夷所思，以夏平安現在的境況，把兒子弄到省城來讀書，真的是很自不量力。留在老家，由他母親照顧，即使村里的教學條件和省城的不能比，也好過他現在的狀況，以及未來需要面對的諸多問題。當然，我不想再和他探討這個問題，我想，以后現實會給他甩出無數個巴掌的。因為，他把一切都想得太過簡單。
　　這時候，穿著四只玫紅色的小鞋子，頭頂上還揪了一個小辮子，頂著個玫紅色的蝴蝶結的純白色貴賓犬來到我們面前，優雅地踱著步子，然后又抬起頭，那烏溜溜的眼睛在我們的臉上停留了一會，又低著頭在地上嗅起來。隨即在我們剛坐過的長椅邊，壓著屁股，曲著兩條后腿，拉下了一小堆糞便，隨后用兩只后腿，不斷朝糞便處蹬踢，試圖掩埋它。
　　有個女聲在身后呼喚起來：“樂樂，樂樂，寶貝，在哪兒？”緊接著穿著一身白色休閑家居服，妝容精致的婦人就進入了我們的視線。
　　我率先打了招呼：“張姐，又帶樂樂出來放風啊？”
　　她朝我點點頭，并沒有答話，優雅地笑了笑，沒有露出牙齒。看到樂樂的舉動，她才“噗嗤”一聲笑出來：“你傻呀，這又沒有土，蹬什么，我來。”口吻像極了嗔怪一個的犯了迷糊的可愛孩子，然后從不遠處那個像極了一個縮小版的小報亭的寵物糞便箱（我也是這時候才注意到小區里什么時候添加了這個設施）里拿了一張小紙板，將糞便鏟起來，扔在了旁邊的鳶尾花叢里。
　　那條叫樂樂的小狗歡快地圍著張姐的腳脖子打轉。
　　張姐與我家在同一棟，我家住22樓，她家住18樓，她丈夫姓姚，是省電視臺工程部的一個領導。前段時間我老婆又在說，一定要和這位姚領導處好關系，好為我們的鋼材生意鋪路。我的大舅哥剛開了一家銷售鋼材的小公司，我們入了一些股份，老婆也在里面任著一份閑職。
　　張姐自己經營著一家美容會所，就在小區南門旁邊，據說一到四樓都是她的，我沒有進去過，但偶爾見到一二十個穿著清一色灰色制服的員工，上午十點開門營業的時候，在會所門前的平地上跟著動感的節奏跳舞的情景。
　　老婆辦理了美容會所的貴賓卡，想從張姐那里找突破口。我說，別沒有賺到姚領導的錢，卻被張姐賺了你的錢。不是說，愛美怕老的女人的錢最好賺嗎？她說，她就是想賺我的錢，但你有錢給你老婆往臉上堆嗎？
　　見到張姐最多的時候，都是早晚在電梯里或者小區里，雖然身穿家居服，但妝容和發型從來都不含糊，她是出來遛狗的，“寶貝，樂樂”是她口中出現頻率最高的詞匯。
　　張姐沿著蜿蜒的石子路走遠，樂樂樂顛顛地跑在她的前面，像個小引路人，她們的身影慢慢被葉片繁茂的日本晚櫻和臘梅樹掩映。
　　“一條狗過得也比我好啊！”夏平安看著張姐和狗離去的方向，感嘆道。
　　這是那天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二
　　是八月一天的傍晚，天氣很炎熱。
　　我駕著車和還未進入小區，就看到保安崗亭那圍著三五個人，還有兩三只狗，隨著車窗的降落，離他們越來越近，那些模糊的聲音才清晰起來，和從車窗涌入的熱流一起撲面而來，像早晨拉開窗簾，猛竄進來的陽光。
　　“我們一年交那么多物業費，你這個時候和我說監控壞了！現在我的寶貝樂樂丟了，這個責任你們誰負得起？！”穿著黑色連衣裙的張姐聲音很大，她的情緒很激動，基本都是盤起來的卷發，此時披散在肩頭，亂糟糟的，她的臉漲得通紅，那涂有暗紅色口紅的嘴唇甚至在微微顫抖。我從未見過她這個樣子，感覺她一下子蒼老了很多。
　　“您別著急，我們再查查其他地方的監控，您自己也再找找，沒準您的樂樂貪玩，跑到哪玩去了。負一負二的地下車庫也要找一找。”一個瘦保安弓腰賠著笑。
　　“怎么能不著急？就一會兒的工夫啊，一定是有人把它抱走了，我家樂樂我知道，它從不亂跑。”張姐說完，打了個電話：“老公，你趕緊回來，咱們家寶貝樂樂丟啦！”
　　有個抱著一只灰色泰迪的女人也義憤填膺：“對啊，對我們來說，它們就是我們的孩子，假如你的孩子丟了，你能不著急嗎？”說完溫柔地摸了摸那泰迪的頭頂。
　　“我不是這個意思……”保安慌忙解釋。
　　后面的車使勁按喇叭，我才不得不離開這喧鬧的現場，將車駛入地下車庫，下坡道時，減速帶顛簸的那一下，夏平安突然從我的腦子里蹦了出來。
　　夏平安大我一歲，讀小學時，他原本是高我一個年級的，但我入學那一屆的人有點多，老師通過一場測試，挑選了六個人從學前班直接合并到一年級。在我們那個鄉村小學，每個年級也只有一個班而已。于是我和夏平安成為了同班同學，即使比夏平安少讀一年書，我的成績依然在班級名列前茅，而夏平安卻是吊車尾的那一撥。我父母很寶貝我，畢竟我是他們盼望了八年才盼來的孩子，母親在村里也逢人便說，我兒子聰明過人，即使跳級了成績也比某些人好很多。她口中的某些人，特指夏平安。
　　夏平安不但成績差，脾氣也糟糕，即使隔著圍墻，也經常能聽到他們家的戰火紛飛，導火索大都是夏平安，比如他踩死了誰家的小雞，欺負了誰家的小孩，偷了誰家的瓜果，別人找上門來，他的父母當著別人的面對他大聲呵斥，但別人一走，又數落起別人的不是。
　　母親后來不止一次說，夏平安這棵長歪的樹，其實不是因為殘疾造成的，最大的原因是他父母慣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記事的時候，母親就告訴我，跟好學好，跟歹學歹，一定要離夏平安遠一點，從小看大，這孩子以后一定會惹出更大的禍，保不齊會坐大牢。家鄉有諺語：小時候偷針，長大了偷金。沒想到后來真的被母親說中了。自然而然，我和夏平安就被內在原因和外部環境劃開了一道界限，鄉親們在教育孩子的時候，總會拿我們作為正面教材和反面教材。
　　“好好學習，你看人家夏木……”
　　“你怎么不學著點好，和那個夏平安一樣……”
　　我們看彼此都不順眼，無形中將對方當作了“敵人”。
　　五年級的時候，班主任對班級里那幾個問題學生很是頭疼，快要小升初了，他想挽救一下，于是想到優差生結對幫扶的點子，想法和母親的一樣，只是他們的出發對象不一樣，他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各方面都優秀的學生應該要起到引導和表率作用，我的幫扶對象正好是夏平安。即使我一萬個不愿意，我還是答應了，畢竟在學校我是聽老師話的好學生，同學們的榜樣。母親聽后很氣憤，要不是我阻止，她準備去找班主任。我和夏平安因此成了同桌，下學的路上，也偶爾結伴而行，但快到家的時候，我會故意和他拉開距離，以防被母親發現。
　　和夏平安熟絡起來后，給我單調的學習生活開啟了異世界的大門，比如他會告訴我，班上某某女生的胸部開始發育了，某某女生甚至已經來例假了，因為他能看得出來，我承認當初的我是很樂意聽他說那些事的。
　　有一次他在上學途中經過楊店村時，逮住了人家一只大白鵝，用布條捆住了大白鵝的嘴，塞進了蛇皮袋，賣給了集上的小飯館，拿著那錢買了游戲機，還買了漫畫書和零食，我也被他這些東西賄賂了，作為交換條件，是幫他保密。那段時間，我陷在“俄羅斯方塊”游戲中，還騙過母親說鋼筆丟了，拿到錢買了好些7號電池，貢獻給了游戲機。成績因此也略有下降，母親很生氣，又要去找班主任，但被我的“保證下次考更好”給攔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