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告訴你一個人

舒敏面無表情地刷卡，一言不發快步走在前頭。
　　夏陸埋著頭，雙手一左一右放進衣服外兜，沉默地亦步亦趨。
　　劉老太太提著垃圾袋走出單元門，眼瞼往下虛瞇，眉毛卻向上一挑，平日里不怎么利索的腿腳居然快速往前踱了好幾步。
　　“敏丫頭！”
　　舒敏微微抬頭，緊繃的面龐略略松開，湊出了一些笑容:“啊？劉姨……遛彎兒啊？”
　　夏陸嘴角不自然地咧了一下，沒發出聲音。
　　劉老太太看了看舒敏，又用有些混濁的眼珠子打量著夏陸。
　　“咋的了？好幾天都沒看到小夏了。”
　　舒敏低聲囁喏著。
　　夏陸表情一滯，小聲地回了句:“出……出差了。”
　　舒敏一把拉住了夏陸的胳膊:“劉姨，他剛剛出差回來，還沒吃飯，我們先回去了。”
　　拉扯中，夏陸的手掌從衣兜里抽了出來。
　　跟著露出來的，還有一張晃晃悠悠落地的紙。
　　劉老太太以超乎年齡的敏健彎下了腰。
　　夏陸手忙腳亂地撿了起來，將那張紙重新死死捂在衣兜里。
　　舒敏使勁拉住夏陸，錯開劉老太太的位置，上了樓梯。
　　“行……留……書？”
　　劉老太太抱著胳膊站在原地，瘋狂燃燒著所剩無幾的腦細胞，試圖通過這三個字推演出一個不得了的驚天秘密。
　　她識字極少，只待過兩天掃盲班，這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五十公里外的郊縣。但依靠十里八鄉“信息部長”的敏銳直覺以及千家萬戶“宣傳委員”的真才實干，再結合數十載“地下工作”的豐富經驗，她弄明白了那張紙——《行政拘留家屬通知書》！
　　“嘭嗵”。
　　平靜了很久的湖水，被一顆巨石襲擊，炸開一朵大大的浪花。
　　隨之而來的，是一圈接一圈蔓延的漣漪。
　　劉老太太一拍大腿，瞬間面紅耳赤、血脈膨脹。
　　原來！
　　難怪！
　　我就說嘛！
　　“我只告訴你一個人啊，你可別到處亂說，3棟那個……”
　　黃桷樹下。
　　“我只告訴你一個人啊，別出去瞎說……”
　　花壇旁邊的座椅上。
　　“可靠消息，我只告訴你一個人啊……”
　　健身區的乒乓桌邊。
　　“嘖嘖，真是想不到啊！我可只對你一個人說了啊……”
　　幼兒園門口某個角落。
　　“你聽了就爛在肚子里啊！就我們小區那個……”
　　一個未經證實、不知真假的消息，以“我只告訴你一個人”這種點對點的方式，慢慢在小區里發酵。
　　沉悶了幾天，小夫妻逐漸恢復正常生活。
　　但生活，似乎又有些不正常了。
　　舒敏買菜，王太婆的眼神莫名其妙。
　　夏陸上班，楊大爺的表情似笑非笑。
　　舒敏拿快遞，張大姐挪遠兩步之后擠眉弄眼。
　　夏陸微笑著寒暄，李大媽護著小孫子飛快離開。
　　……
　　從單元門到小區門不過百米。
　　但就這短短的距離，卻讓兩人膽戰心驚，總覺如芒在背，所到之處仿佛遍布刀槍棍棒、斧鉞鉤叉。
　　“讓你多管閑事！現在好了吧！”
　　舒敏一邊抹淚，一邊埋怨。
　　“我總不能……唉……也許只我們想多了呢？”
　　夏陸一邊安慰妻子，一邊自我安慰。
　　舒敏不堪折磨，走向嘰嘰喳喳聊天的“情報組”。
　　大爺大媽們慌慌張張一哄而散。
　　夏陸誓要弄個明白，守在小區門口準備挨個打聽。
　　老頭老太們棲棲遑遑四下逃竄。
　　保安鐵二哥瞅著四下無人，將夏陸拉進了門衛室。
　　“老家伙們說啥的都有……那個……老弟，你是不是真的……犯事兒進去了？”
　　“呵呵。果然啊！”
　　夏陸慘然一笑。
　　“鐵二哥，你信我嗎？我是想見義勇為來著，結果那女的跑了。沒有人證，也沒有監控，我被歹徒反咬一口，最后被定了個打架斗毆！冤啊我……”
　　不忿。
　　后悔。
　　無力。
　　夏陸踉踉蹌蹌走出門衛室，轉頭就看見某個頭發花白的大媽扛著兩三歲的雙胞胎健步如飛。
　　“我要救那個女孩兒！”
　　“我是見義勇為！”
　　“我沒犯法！”
　　夏陸在小區里轉圈狂奔，聲嘶力竭。
　　舒敏咬著嘴唇，三兩下擦掉眼淚，紅著眼將夏陸拖回了家。
　　小夫妻變得匆匆忙忙、早出晚歸了，還總戴著口罩。
　　斜風吹來，漣漪不散。
　　“我只告訴你一個人啊，你可別到處亂說！據說是調戲小姑娘……”
　　黃桷樹下。
　　“我只告訴你一個人啊，別出去瞎說，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吶……”
　　花壇旁邊的座椅上。
　　“最新消息，我只告訴你一個人啊，賠了一大筆錢，所以只關了幾天……”
　　健身區的乒乓桌邊。
　　“天吶，我可只對你一個人說了啊，看起來斯斯文文戴著眼鏡兒……”
　　幼兒園門口一個角落。
　　“你聽了就爛在肚子里啊！據說被欺負的小姑娘跳樓了……”
　　……
　　一個未經證實、不知真假的消息，通過“我只告訴你一個人”這種點對點的方式，逐漸連成線、擴成面，再輔以“道聽”，加了點“途說”，最終演變為了另一個未經證實、不知真假的消息。
　　3棟302，空置了很長一段時間，最終換了主人。
　　竊竊私語的聲音，不知道又從哪個角落傳了出來。
　　“我只告訴你一個人啊！”